「表白」

檐口的月亮越看越不像话,不是一种白,也说不上黄,像是把去年的月亮摆出来糊弄今年的夜晚,褪色,弥漫着一种很业余的气氛。


这是老张这礼拜值的第二回夜班,在值夜班这一点上,他自认比顶上的月亮要专业得多。


他不会忽闪忽现,不会阴晴不定,不会让云彩拐了半边,然后投下巨大的阴影。老张贴在小区传达室椅子上的模样,比世界上大部分事物要坚定。


这一晚是九月中旬的某一晚,老张端着一杯热茶,在初秋的凉意里被动地呼吸。窗外慢慢飘起了雨,慢慢变大,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雨变回去,就这么拍着老张的屋檐,啪啪啪,啪啪啪。


事情总是发生得突然。


小区门口闪现了一个深灰色的身影,谨慎地依次躲过桥头的落叶,一辆两厢车,一条减速带,一段残损的渔网,一群蜗牛,以及小区的大门横杆,但他没有躲过老张,老张是躲不过去的,老张是一种气氛。


老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尾随,前方的身影走得犹豫,雨点捶地掩盖了老张的脚步声,两个人在雨夜里演绎着一场沉默的猎食,从大门口一路纵深,止于小区最深处的花坛。老张不急着下手,他找了一个地方静默伫立,观察起来,眼前的场面逐渐变得清晰。


路灯下晕出一个年轻的少年,没有撑伞,怀里保护着一个不被雨淋到的包裹,他弯下腰,把包裹层层拆开,搬出两个方形的大盒子,摆在一个单元楼下的空地。少年看了看表,老张也看了看表,差两分钟零点。


少年弯着腰迅速处理起方盒子,剥落着什么,寻找着什么,从怀里掏出打火机,躲着雨点试了试火。四下只有雨声:雨打在砖地,打在河面,打在少年的低垂的头,打在他要抬不抬的手。他又仔细看了眼表,两脚站定,拉了拉衣襟,仰头,深呼吸,一手攥着打火机,一手掏出翻盖手机熟练地拨号。


仪式感太强了,强得老张移不开双眼,老张意识到,马上有事情要发生,必须要发生。


「喂喂喂,对,对是我,我……」


重新拨号。


「喂,你听我说……」


拨号。


「你先别挂,我在……」


用袖口擦了擦手机,拨号。


「我在你家楼下,马上是你生日,我……」


不知道还要不要拨号。


老张平静地望着昏暗的一切,望着少年不断地拨号,没有完整的句子,只言片语,像看着一个溺水的人,挣扎到水面喊出生的渴望,又急速下沉,再喊,再下沉。老张不会游泳,无法施救,天更凉了,他呵气。


回归的平静只持续了半分钟,少年低着头,雨水滑过他的每一个毛孔,他一动不动,突然点起了头,又突然转过身决定展开一场爆发。


老张开始兴奋了,搓起了手,仪式进入了高潮,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高潮。


点火,后退,捂住耳,旋转,跳跃,闭着眼,少年一气呵成,手脚如麻,动作之娴熟,节奏之迅猛,震惊了暗处的老张,老张心中的某根弦绷到了断裂的边缘。


「砰!」


「啪!」


「砰啪!」


点燃了,彻底点燃了,整个小区被点燃,灯被打开,窗被打开,一切都被打开。人们探出头,没有先问是不是,直接问了为什么,他们问的方式极燃,此起彼伏,不停地发问,不断地发问,毫不犹豫地发问,他们的用词无法在任何页面上显示,如果此刻有人记录,那就是半部中国传统民俗用语词典。


可少年听不见这些那些,眼中只有自己释放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被自己点燃了,很可能是为了体现自己具备长时间爱一个人的能力,少年随即在烟雾弥漫中高喊:


「XXX,我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你!」


当然也可能是单纯的肺活量大,但是这一幕彻底惊呆了老张,这一班,值了。


直到一声嘹亮的「给我滚」砸在少年满是雨水的脸颊,一切归于寂静,他低下头,品尝着这一句,心里有些东西终于沉到水底。


老张从阴影中挪了过去,路灯下,很近的地方,直直望着那个年轻人。


相顾无言泪千行,秋雨愁煞满月光。


少年抬起头,抹了一把雨水,恶狠狠地嚷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表白吗!」


「这种程度确实少见。」


老张终于开口。


「你一个老头懂什么,这就是爱,这就是我!我爱她,我愿意在雨里夜里给她看世界上最绚烂的烟火!这就是最绚烂的烟……」


老张举起手,打断了少年,移步到他面前,缓缓地说道:


「你可拉倒吧你,你那是烟火么?」


老张把手背到身后,沉默,又开口:


「你那两下,砰啪的,是炮仗,在我们老家,那玩意儿叫二踢脚,二,你懂么?」


空气放肆地翻滚,两人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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