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房子要拆迁,李越被兄长大老远的喊回去。
李越的父亲生了一女两男。老大李冉,嫁了个公务员丈夫,生活殷实。老二李飞,在老家的城市做小生意,也能顾住温饱。只有李越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如今毕业五年没有婚娶。
李飞开车去高铁站接李越。
李越行李不多,刚见到哥哥就抱怨说拆迁这事儿由父亲做主就行,没必要把他喊回来。李飞的脸上露出“知道你忙”的笑,体贴地递给他一瓶水。李越便跟哥哥倾诉他老板有多器重自己,说翻过了年头还会涨薪,不然他就换个工作。
李飞听着他絮絮叨叨,时不时点头算做知道了。李越说多了得不到回应,慢慢的也没了劲头。
奇怪的是李越记得前年母亲过世之前,他们兄弟之间的话好像还很多。自从母亲走后,他们三个像是被剪断了相互维系的带子,越发生疏了。
父亲和大姐李冉正在家里做饭。父亲主厨,李冉打下手,听见开门声,李冉的头从厨房钻出来:“小弟回来啦?桌上切了西瓜,快吃。”
“就是,快吃!”李飞的媳妇正在阳台上砸核桃,听见动静,也喊了一声。
李越心里一暖,总算找到些家的味道。
吃完饭大家谈拆迁的事,李飞才知道喊他回来一是要分钱,二是谈父亲的养老问题。父亲今年已经六十了,房子拆迁意味着没了住的地方,正好趁机会谈谈怎么养老。
“小弟在省城租房子,李飞住在建材市场,天天老吵了,还是去我那里住吧。”大姐李冉先开口:“老胡说了,把书房腾出来给咱爸住。”
父亲把剥好的核桃往嘴里塞,眼皮翻了翻,没做声。
李飞媳妇忙说:“建材市场白天吵,晚上还挺安静的。咱爸去住小区,没事只能在小区底下溜达。建材市场热闹,一到周末就搭个小戏台子又唱又跳的,咱爸也不至于无聊。”
李越也赶紧表态:“不能因为我租房子,就不给咱爸养老了。我那房子两室一厅,咱爸能住。”
父亲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他先是看向李冉:“你爸我有俩儿子,年老了住闺女家了,不是招人笑话吗?省城我也能住,就是那里也没个朋友啥的。”
“就是,”李飞赶忙接话:“你就住我家得了。”
父亲点头算是同意,又说:“我也不白住你家,接下来说分钱的事儿吧。”
那意思是因为住了老二家,钱也会多给老二?李越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先说养老再说拆迁款,为什么自己被大哥喊回来。
姐弟几个纷纷摆手说不要,父亲白了他们几眼,开始说自己的打算。
宅子已经量过面积,按照赔偿方案,赔一百八十万。他自己留三十万,三个孩子本来应该每人五十万,但是因为老二要给自己养老,所以他决定给老二分七十万,老大和老三每人四十万。
话音刚落,李越就见李飞敦厚地笑了笑,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姐姐李冉似乎有些不满,眼睛瞥了一眼窗外没有吱声。父亲便又说:“你们要是没意见,今天就给我搬家吧。要是有意见,这钱我就自己留着进养老院。”
“没有没有,”李飞媳妇忙说:“我这就回家去收拾收拾。大姐和小弟都在,就帮爸把行李收拾好。”
父亲和李飞出去找三轮车了,李越跟李冉一起把父亲的衣服装箱,李冉忽然说了一句:“你说咱爸是不是偏心?”
“还行吧,”李越嘟囔了一句:“照顾老人很麻烦的,咱爸要是跟你回家,日子长了也不是个事儿。我胡哥的爸妈你就不管了?”
李冉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李越还挺高兴的,他这些年攒了些钱,如今加上这分得的四十万,正好够在省城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李越马不停蹄地找房子,拆迁款一到账,他就去跟开发商签了购房合同。
2,
日子平顺了一年,李越也谈了个女朋友,感情深厚。过春节时李越加班没有回家,李冉给他打电话,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添上一句:“我觉得咱爸在李飞家住着,挺不开心的。”
“怎么了?”李飞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昨天你没回来,我们两家一起吃了一顿。咱爸给孩子们派红包,我看老二媳妇脸色不太好。”
“怎么不好了,姐你是不是多想了?”李飞知道李冉始终对父亲去老二家养老有些耿耿于怀,表面上看似乎是不太放心,其实李飞隐隐约约有些怀疑,姐姐是心疼那几十万块钱。
毕竟先多给了老二三十万,父亲又自己留了三十万,这加起来六十万,够小城一套房子了。
“希望是我多想了吧。”李冉垂头丧气地说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到底是没有多想,元宵节刚过,李飞就接到父亲的电话:“你回来!再说说事儿!”
父亲搬去了姐姐家,拐杖磕在地上“啪啪”直响:“我才住不到一年,老二媳妇就给我甩脸色。没想到辛苦一辈子,临老了受这窝囊气。”
老胡在一边劝岳父宽心,没一会儿,老二李飞来了。
李飞垂头丧气地坐下,小声跟父亲道歉:“她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你这一生气就往我姐家来,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呢。”
李冉正在阳台上剪花,闻言把剪刀丢下走过来:“你媳妇当初让咱爸住过去的时候可是诚心得很,怎么现在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挑咱爸毛病呢。”
李飞一听也不乐意,站起来说:“那既然咱爸要在你这里住,就先住几天消消气吧。”
事情暂时就这么办。李飞刚出门,父亲就嘀咕着得把多给老二的钱要过来。李越劝他:“钱不钱的无所谓,你在哪里住着开心,就住哪里。”
抬眼就见他姐的神情有些不悦,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越回到省城后不到一个月,李冉就给他打电话。
“哎咱爸这样,咱妈以前怎么忍的啊。”
李越问怎么了。
其实都是些生活琐事。李冉一件一件给李越讲,大约讲了十几分钟才讲完。比如说父亲每天晚上回家要用洗脚按摩盆坐在客厅泡脚,一泡泡一个小时,泡好了臭袜子往盆里一丢就回屋睡觉。那洗脚盆又重又臭,李冉不好意思使唤老胡,就自己拉回卫生间,弄了几天就腰酸了。比如说父亲周末喊朋友来家里搓麻将,呼呼啦啦的李冉的孩子没办法学习只好报了个补习班。补习班又贵又鱼龙混杂,还不如让孩子自己在家学呢。这么一来,孩子成绩下降了。比如说父亲不把自己当外人,喜欢上老胡的一个烤瓷杯子就据为己有……
总之都是提醒吧显得自己不能容人,不提醒又心里不舒服的小事。
李越忙安慰姐姐,说过几天就把父亲接省城来,转头跟女朋友商量,女朋友却有些不乐意。李越想起年少时父亲对自己的好,打定主意就算女朋友提分手,也要把父亲接过来几天。
3,
人还没有接过来呢,父亲就出事了。
李冉在电话里说的不清楚,只叮嘱他快回来。直奔医院,父亲已经躺在ICU了。
医院走廊里,李飞媳妇捂着脸哭,李飞正在斥责她。李冉被老胡扶着靠在墙上,时不时把眼泪鼻涕全蹭在老胡衣服上。见李越来,李冉扯住了他。
“如今小弟回来了,你给个交代吧。”她说,冲着李飞媳妇。
李飞媳妇抬起一张有些浮肿的脸,眼神木木的:“我交代什么?你不管好咱爸,轮着我交代了?”
李冉气得上前指着李飞媳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老胡忙给她顺顺气,把她拉到外面的花园里。李越跟出去,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前几天想孙子了,就去李飞家看孙子,见到李飞媳妇,提出让李飞媳妇归还因为养老多给他们的三十万拆迁款。李飞媳妇不仅不给,还跟父亲吵。说他偏心女儿,要把老李家的钱都便宜给外人。父亲一听气坏了,站起身子就走,结果一脚踩在孙子的玩具上跌倒,摔了个颅内出血。如今手术已经做完,人却没有醒。
李越本来就觉得李飞平时太听媳妇的话,听说了事情原委,更是恼恨哥嫂。恰好李飞过来,他上前便推了李飞一把。
“你怎么管媳妇呢!”他说。
李飞任他推了一下,眉头皱在一起,脸上捏出十二分的后悔,低头便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扇自己有什么用?”李冉抬手也给了他一巴掌:“咱爸从小就偏心你!好吃的给你好喝的给你,供你上学,考大学考三年!我呢?初中毕业就让我在家帮忙了!现在说了是让你养老把钱都给你,结果还不是要在我和小弟中间轮着住?你的良心呢?你媳妇敢这么对咱爸,还不是你默许的?”
“我也是没办法,”李飞垂着头辩解:“爸给的拆迁款都被我砸进生意里,进了几十万的建材,如今卖不出去货烂手里了,实在没钱还咱爸。咱爸隔几天就来问什么时候还他钱,你们说说他勤快得跟债主似的,就差往我们家门口泼粪,哪有人这么当爹?你们说他偏心我,怎么不说他偏心你?谁家女儿结婚了还分钱的?咱爸给你那么多,你还有理了?”
原来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出嫁了没资格分钱。李冉气急,抬脚就要踹他,被老胡拉回去。
“活该你倒霉!”她大声说。
李越跟着姐姐骂李飞,李飞已经被他推过一次,如今说开了,更不怕得罪他:“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你大学毕业后就不回来了,家里咱爸咱妈不都是我和姐照顾的?你管过吗你,咋轮着你插嘴了?”
三个人吵成一团,历数自己受的委屈和别人占的便宜。最后老胡实在听不下去,用常年调节百姓关系的气势大喝一声:“你们先说医药费的事,再吵我就报警。”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拽住了李冉。
三个人消停下来,李飞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ICU一天两万多,咱们三家凑钱吧。”
“你等等,”老胡开口说:“人是你们家给气病的,当初咱爸也多给你三十万,现在咱爸生病,你好意思跟我们一起凑?”
李飞的肩膀缩了缩,瞟一眼八楼的ICU病房,声音闷闷说:“那三十万是让我给咱爸养老,没说生病了也归我管啊?你们不知道咱爸开销有多大,时不时就要吃进口水果。”
“凑!”李冉忽然恨恨地说:“你有脸让我们凑,我们就凑,一家凑十万!”
李飞表示同意,可李越刚买了房子拿不出这些钱。
“要不——”他试探着说:“去把咱爸的钱取出来?”
李大宽正好给自己留了三十万,就在银行卡里。
四个人在正午的阳光下晒得脊背发烫,除了李越,没有人对这个提议表示出赞同或者反对。李越的神情渐渐有些尴尬,正准备说自己出去借钱,就听见李冉闷闷地说了一句:“也行,我们的钱买了理财,取出多少,以后给咱爸补上多少。”
“就是就是!”李飞附和:“我知道咱爸银行卡的密码,我跟他一起去办的。”
凭密码取款要在ATM机上,每天限额六万。三十万块存进医院,不到半个月就花光了。三人面面相觑,接下来应该要取他们自己的钱。
李冉已经把理财产品赎回,李飞贱卖了一部分建材,李越做好买房子的准备。他们已经不再说父母偏心谁的问题,如今再无可推脱。可是他们却接到医院的电话,李大宽死了。
4,
火盆里的灰烬扬天而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缓缓落下来。
父亲的脸惨白如纸,如果不仔细看,他甚至无法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他脸庞浮肿,还有一青一红的奇怪印记。头发被剃光,头皮上开颅手术后的线还没有拆,看起来突兀可怕。
人死了真的很重很重。他们三姐弟用尽全力,才能把父亲从板床上挪动。灵堂设在老二家,兄弟两人给老父亲擦了身子。因为在医院久了,父亲的身子又瘦又干,褶皱一扯能扯好远。擦着擦着,李飞掉下泪来,李越跟着他哭。
正烧纸钱的李冉更是哭声震天。
换上寿衣,头上覆上黄色的草纸,搭棉被入棺椁。
人,就这么没了。
姐弟三个从医院哭到家,从家哭到墓地。吊唁的人都走了,他们三个在坟前烧纸。
父母是否偏心已经不重要,钱给了谁也不重要,他们如今跪在这里,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他们才是血亲。
“咱爸在我家住时,无论我回来多晚,都在沙发上等着。”李飞呜呜咽咽地开口。
李冉说:“上一次我生日,咱爸还给我煮了面,以后我再也吃不到了。”
李越哭得最惨,他揉着被纸灰迷住的眼:“咱爸的银行卡密码,是咱三个的生日。”
说起银行卡,坟前悲恸的气氛里夹杂了些尴尬。许久,李飞开口说:“等我生意上周转开了,一人还你们十万。”
空气静了静,坟上新土乍立,在风中扬起细灰。
“不用,”李冉先开口:“你做生意,流水紧张。”
李越却似乎没听到他们说的什么,继续嘀咕:“从现在起,咱们就是没爹没妈的人了呀——”他哀哀地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似乎想让这黄土之下的魂灵听到。
李冉和李飞靠在他肩上,再也不想说钱的事儿。
钱的事儿,怎么那么可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