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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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秋的傍晚,燕小乙孤零零地行走在落满树叶的偏僻的巷道上。巷道两旁按摩院门窗上霓红闪烁,门后的女人在向他招手,他无心驻足,苦笑着摇摇头。有一片浅黄色的树叶飘落在他的肩上,他不去理会,任凭树叶悠悠地滑下去。街上行人已然不多,他在盲目地搜寻着目标,像一头病狼在艰难地寻找猎物——他又身无分文了。

巷子尽头向左转是夜市,此刻已经有人在摆摊贩卖货物了。这个夜市有很多年了,上学的时候他经常在这个时间带着师师来逛。师师最喜欢吃一个胖女人做的烤面筋,每次来都要他为她买一串。他最喜欢那个叫果果木的新疆人烤的羊肉串,那味道真是地道!

此刻,身处这里,往日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只是身边没有了师师。

她现在还好吗?燕小乙停住了脚步,看见一个围着紫色围脖的女人站在菜摊前和小贩讨价还价。女人的风衣外兜敞着,里面应该有些东西。

他向女人走过去,紧挨着女人站在菜摊前假装挑菜,手却伸向了女人风衣的外兜。女人还在和小贩因为一角钱而争来争去,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些纸钞。但他并不能够兴奋起来,凭经验,里面全是一些零散的小钞。

女人还在和小贩争论,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些小钞,极快地捏出,转身就走。女人还没有发觉,却被小贩看见了,指着燕小乙走的方向低声说:“小偷。”女人反应过来,一摸风衣兜,一下急了,撇了菜追过来。

“抓小偷——”女人一边跑一边喊。夜市里人不少,卖菜的,买菜的,不过他们并不愿意管这闲事,呆呆地望着女人追过去的方向,看了几秒钟,又继续了热烈地讨价、还价,仿佛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站住——”女人不肯轻易罢休。

燕小乙犹疑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女人一路追了下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近。

“站住!”女人盯着前面摇晃的背影大声喊着。昏黄的路灯照着那个背影,女人的头“嗡”的一下,这个背影竟然有些熟识。

燕小乙还在艰难地向前挣扎着,毒品早已把他的元气侵蚀殆尽。此刻,他已气喘吁吁,耳朵里像灌了风一样呼呼呼地响着,但是他仍然听清了这声音,心里一惊,从女人喊的第一声,他就有些怀疑,因为紧张没有去多想,直到女人喊出了第二声,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想回头看个究竟,又害怕看见女人的脸,勉强挣扎着向前跑。

“小乙哥,是你吗?”

燕小乙觉得眼前一黑,“扑通”摔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女人已经跑到了他身边,扶起了他,看着他的眼睛:“真是你——”

燕小乙的脸像火烤着一样烫,手里还抖抖地捏着那些零散的小票。这场面太滑稽了,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一片树叶飘零到地上,翻了几个滚儿,叶的脉络清晰得仿佛印上去的。

“怎么——是你?”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盯着女人的鞋说。女人穿的还是上学时他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那双运动鞋。

“你,怎么——”

“我——”燕小乙看着手里的那些小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脸火辣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

“把钱给我吧,一个大男人还没我跑得快!”师师看出了他的窘,故意要打破这尴尬。

燕小乙颤抖着手把钱递给师师。师师接了,很自然、从容。他的心神稍稍稳了些,只是脸面热得厉害,耳朵里还在响着风声,呼——呼——呼——

“还没吃饭吧?去我那里吧,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女人说完在前面走着。燕小乙低着头跟在后面,满脑子里胡乱猜想着,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2

向东走了很远,到了城乡结合部一片横七竖八的房子,东倒西歪的,完全没有一丝生气。穿过一条巷子,女人在一个木栅栏门前站住了。门用铁链锁着,女人掏出钥匙,打开锁,费力地搬开木门。燕小乙满肚子问号,盯着女人吃力地抬那扇木门,竟忘记了上前帮忙。

往里走,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尽是些枯萎的、衰败的颜色,再往前走,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师师打开门锁,在前面带路,燕小乙跟了进去。

屋子里设施很简单,却光亮整齐,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温度低了些,燕小乙不禁打了个冷颤。

“你坐吧,我去生火。火生起来,人就不感到冷了!”

“我来帮你吧!”

女人没有说不用,燕小乙便跟着女人蹲在灶下生起了火。柴有些潮,点了几次都燃不起来,师师就跪在地上向灶膛里吹。烟窜出来,呛得她一阵咳嗽,眼泪也流了许多。

“你添柴,我做饭。”师师递给燕小乙一只木板凳,要他坐在灶下帮忙。

女人洗米切菜,燕小乙向灶膛里加着柴,两个人一时沉默了,他们都想先问对方,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好。

“你还好吗?”燕小乙先打破了沉默,一边向灶膛里扔柴,一边先问了。其实女人目前的状况已经很明显了,是无需多问的,或许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脑子里像在赛马。

“你看我现在好吗?”女人在灶上忙活着,甩了一下头发,语气里听不出忧伤和哀怨。

“你怎么在这?”两个人几乎同时发问。

女人看着燕小乙的眼睛,苦笑了一下。她把米下到锅里,菜已切好在案板上,用围裙擦了擦手,又取了一只木板凳,坐在燕小乙对面,一起向灶膛里加柴。火光映着两个人的手和脸,红得发暗。

“你真狠心,竟真的就走了!”

“我们那时,真的是——”

两个人相视笑了一下,又陷入了沉默,那笑里面有很多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

“我先说吧。”女人向灶膛里面扔了一根柴,向后拢了一下头发,讲述起别后的经历。

燕小乙看着女人的眼睛,很专注,他猜不出是什么样的变故让女人过上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并且看上去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从容、自然,没有怨天尤人。

“我以为你出去走走,消了气,就会回来,没想到你一去就没了音信。你也真固执,还要女人向你低头吗?我那时心里很生气,想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了,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很好。后来,公明哥哥知道你离开了我,就找机会接近我,他确实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心里很感激他。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做事那样大气的男人心思还真是细密,比你对我都周到呢!说实话,我心里是真的感动了。有时候他也向我诉苦,说他这一生很失败呢,连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继承。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让我为他生个孩子,我没有点破,他也没有强求。有一次他喝醉了,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我现在也有些琢磨不透,是因为可怜他,还是被他那份家业诱惑了,竟糊里糊涂地跟他上了床。谁知道就那一次,竟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知道我怀孕时,兴奋劲儿像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给我买了栋别墅,还专门雇了保姆伺候我。我当时是很知足的,虽然名分不正。”

“你是说你怀了他的孩子?”燕小乙瞪大眼睛盯着女人。

“是的,我怀了他的孩子,是个男孩儿。”

“孩子呢?”燕小乙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是嫉妒还是什么,可是没有理由责备女人。

“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变成现在这样啊!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我现在信命,也想通了,命里安排好了的,就得无条件地接受。我享受过了富贵的生活,现在也该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了,应该平衡一下嘛!”

“孩子呢?”燕小乙有些着急。

“他残疾啊——小儿麻痹。”师师的眼睛更红了。

“什么——”

3

“是的,孩子刚出生不久,感染了脊髓灰质炎病毒,患上了小儿麻痹。当他知道消息赶来看孩子的时候,那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着孩子的腿,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像要背过气去。他把孩子抱起来,又放下,放下再抱起来。他那样渴望一个孩子,可是,现在孩子有了,却是这样的!他刚刚体会到做父亲的感觉,可是瞬间这美好的感觉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他把孩子放在我身旁,坐在对面一颗接一颗地吸烟。我明白他的心情,他是太失望了。”

“孩子呢?”其实燕小乙是想问孩子现在在哪里。

“我是一直哭着,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吸了一阵烟,站起来,抱起孩子要出去。看他的表情,我立即明白了,他是要把孩子扔掉。我一把抓住了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那是我的亲骨肉啊。小家伙的眼睛睁着,骨碌碌地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对这个世界实在太好奇了,一切都是新鲜的。那小黑眼珠里面满是生的欲望,他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他看了看孩子,又看看我,或许是孩子那双眼睛救了自己。那双眼睛真漂亮呢,如果没有这个毛病,他简直完美了!唉,老天爷为什么就容不得完美的东西存在啊?偏给了他这么大一个缺陷,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缺陷,哪怕是一些小毛病也好啊!真是要了我的命呢!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把孩子放在我身边,重新把孩子包好,走了,没有回过头。

“我知道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从他的背影里,我看出他绝望的痛苦。走就走吧,我不怪他。说实话,到现在啊,我也并不恨他,我只恨命,是命运太不公平啊!或许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我之所以决定跟了他,还给他生了孩子,现在想一想,归根到底,还是对他的那份家业动了心。女人啊,多么可笑!

“从那之后,他再没有过来看我和孩子。小家伙已经会笑了,他总是对着我咧开小嘴笑,那笑是我见到的最美的,最灿烂的,我看着看着就醉了,等醒了才意识到他是残疾的!笑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呢?他长大了能像别的小孩儿一样无忧无虑地去上学吗?到他懂事时,问我他的腿怎么这样子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他的路才刚刚开始啊,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吗?揪心的时候,有时也想,或许当时把他扔了,他那时还感觉不到痛苦,就离开了人世,以后就不用天天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呢!对他或许是一种解脱!可是一看到他笑的时候,我就又醉了,他是唯一的一个,即使我以后再有孩子,也是另外一个了,与这一个也是完全不同的。我就暗下决心,无论怎样艰难,我都要把他养大成人,或许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糟呢。老天爷也不会这么狠心一直伤害一个人吧!或许他以后能做些了不起的事情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自己也是没有信心的,他的腿是那样子,能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但又不甘心,反复地给自己举例子证明,霍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还有很多啊,海伦·凯勒、张海迪……我是不是有些可笑,有些傻呢?就让我这样傻下去吧,要不,我真没了活下去的信心呢!”

“他再没有去看过你们吗?”燕小乙一直静静地听着,女人心里太苦,憋了这么多话,就等着向一个人倾诉。

“后来他老婆终于知道了一切,找到别墅,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我没有还口,全都忍下了。看着她痛苦的表情和愤怒的眼神,我当时真有些同情她,是我害了她,她骂我也是应该的。吵闹声惊醒了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她向孩子的小床走去,她看着孩子,眼睛里满是惊奇。她内心里一定是渴望一个孩子太久了。如果她能有自己的孩子,她的男人或许不会背叛她。她长得那么漂亮,虽然四十几岁了,可是那气质那风韵是我所不能及的。当她掀开被子看见孩子的腿时,她的嘴角动了动,身子颤抖起来,冷笑两声:‘瘫子,是个瘫子!’继而就哈哈大笑了:‘报应啊,报应,真是报应,哈哈哈……这就是你的儿子,一个瘫子——’

“她的笑声刺得我浑身发冷,她的嘴张得很大,从那里面发出一声接一声的‘瘫子’,刺激得我的神经快要崩溃。我那时差不多是疯了,一把把她从孩子的床前推开,大声向她吼着,要她滚开。她不再笑了,却满脸得意。她没有再同我吵,或许她心里已经认定自己胜利了,我已经没有和她抗衡的资本了。在她的眼里,现在的我或许还不如她,尽管我比她年轻,但是我拥有的日子越多,痛苦也便越多。她一定是这样想的,我又何尝没这样想过呢!她得意地走到门口,脚步迈得那样轻快。到门口了,脸面严肃了,说她才是别墅合法的女主人,要滚也该是我滚,说完推门走了。

“她一定是很骄傲的了,在这场战争中,她几乎完胜。我趴在孩子的小床上哭了很长时间,小家伙也哭,他像懂事了,知道妈妈被人欺负了,也陪着我掉眼泪呢。小家伙的哭声让我又坚强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了做母亲的责任,这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当时就想,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放弃这小家伙的。但是,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住了,如果再继续住下去,那我就真的是彻底败了。我把孩子包好,带了随身衣服,别墅里的东西都是他买的,我一样也没拿。有孩子就够了,我还要别的东西干什么呢!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回老家是不行的,有这小家伙呢,去远的地方,孩子又跟着受苦,最后又回到这里。当初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还是回到这里吧!晚上,搂着孩子,看着孩子憨憨的睡相,我就忍不住想,人生真是一场梦,三年前离开这里,三年后又回到这里,三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三年前我还和你去赶招聘会,在人海里面找安身立命的机会;三年后,我却生了别人的孩子,而上天又安排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人生真是无常啊!简直像梦一样!”师师说完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沉默,凝神看着灶膛里面红通通的火,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憧憬着什么。

“你现在做什么呢?”燕小乙一直很好奇,女人的境况是这样的,她靠什么生活呢?看着女人望着火苗发呆,终于问了一句。

“在站前的按摩院。”女人没有看燕小乙,眼睛还盯着那火上面,语气很平淡、自然,丝毫没有掩饰和隐瞒。

“你是说——”燕小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子。”女人直白得很。如果女人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子,我只是个普通的按摩师而已。他是宁愿相信女人这样说的,或许他的心里会坦然一些。但是女人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一时不知所措,瞪着眼看着女人。尽管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且她已有了别人的孩子,但他仍不愿相信女人真的去做了妓女,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4

女人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趴在燕小乙的腿上,身体痉挛着。燕小乙明白她内心的苦,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女人的头发还是那么好,柔顺得像缎子一样。他已经好久没有抚摸女人的头发了,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

“小乙哥,对不起,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呢!我得养孩子啊!他一天一天大了,花费越来越多。我自己怎么苦都行,就是不能让他受苦啊!是我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我就要尽全力去爱护他啊!他没有爸爸,身体又是那样,你想想,他有多可怜呢!我只有在物质上尽量满足他啊,别的孩子拥有的,我也要让他拥有。我要多赚钱啊!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原谅我吧!小乙哥。”女人趴在燕小乙的膝盖上,哭得很伤心。

本来燕小乙也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他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去责备女人呢?听了女人的这番倾诉,鼻子一酸,也跟着流下眼泪来。

女人心里真是太苦了,这么久,她都把这些苦埋在心里,咬着牙坚持着,今天,终于一股脑地全说出来,竟忘记了坐在面前倾听的男人已不再是她的男朋友了,已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还在请求这个男人原谅她犯的错误。

女人终于不再哭了,抬起头,盯着燕小乙:“我恨你!”

“我——”

“你怎么就狠心一走了之呢?你如果不走,或许——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女人掏出手帕擦眼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我——”

“你屋里去坐吧,饭快好了,我去接孩子。”师师拍拍手站起来,向外走去。

燕小乙木然地坐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灶膛里的火苗,又望望窗外女人的身影,想,一会儿女人会带着孩子回来,自己会与女人和别人的孩子坐在一起吃饭,这场景真是——唉,人生真的是无常呢!

燕小乙摆好饭桌,盛好饭菜,坐在炕上等女人接孩子回来。他想象着孩子的腿是什么样的,不禁可怜起这个无辜的小生命,也同情起师师来,倒悔恨自己当初的冲动。如果不是自己一气之下离开,女人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成为别人娱乐的工具,给人快乐,自己承受痛苦!

女人抱着孩子回来了,把孩子放在炕上,去给孩子冲奶,动作娴熟,姿势优美。燕小乙看着小家伙,小家伙可能刚睡醒,很乖,不哭不闹,小眼珠瞪得溜圆,望着眼前的陌生人,突然伸出了小手,嘴角里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想让你抱哩,你抱抱他吧,好吗?”师师摇着奶瓶,似乎用了乞求的语气,她不确定燕小乙会不会讨厌她的孩子。

“哦——”燕小乙一面应着,一面弯下腰去,笨手笨脚地抱起孩子。孩子似乎对他并不陌生,很乖地盯着他的脸看。

奶瓶温度正好时,师师接过孩子。小家伙看见奶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挣开了围着的小被子。燕小乙心里一惊——孩子的腿终于露出来了。他忍住不去看孩子的下身,目光还是移到了那里。孩子穿着绒裤,那条病腿并没有暴露出来。他的心一下子放下了,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当然,他并不讨厌这个小家伙,反而觉得蛮可爱,深深地惋惜着小家伙的命运,不敢想象他会有怎样的未来。一面感叹世事无常,做人的诸多不如意。命运如此弄人,让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就面临着如此巨大的痛苦,直到离开人世。富贵人的光鲜处自然人人知,苦难人的痛苦又有几人晓呢!

孩子吃完奶,师师又抱着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儿。小家伙趴在妈妈的肩上,歪着小脑袋,四处寻觅着,显然很幸福。那一刻,燕小乙突然想,如果孩子是个傻子就好了,不知道痛苦,也就感觉不到痛苦,或许还可以不明不白地走完这一生。

小家伙打了两个嗝,师师把他放在炕上,重新包好,招呼着燕小乙吃晚饭。饭菜是最普通的,一盘醋溜土豆丝,一碗白菜豆腐汤,女人吃得很自然,燕小乙也觉得很可口。这场面很温馨,他很有些感动了。两年多了,他没有过过正常人的日子。两年的时间,他都是在恐惧中度过,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今天这样的场景,让他重新找回了做人的感觉,不禁心里发酸,眼睛发热。

“说说你吧!”女人终于开始向自己提问,燕小乙当然明白女人所指什么,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在女人面前讲述自己不光彩的经历,他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觉得有些激动。这么久,每当他躺在那逼仄的房间里,便会胡思乱想,每当想到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便会感到无边无际的痛苦,这痛苦一直压在心里,而今终于有了可以倾述的对象,女人那样坦诚,自己又何必隐瞒呢?

女人听完他的述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和当初他们在校园时的设想、对未来的规划是截然相反的。那时,他要当一个作家,她要当一个画家。残酷的现实啊!他竟沦落为一个吸毒的“瘾君子”和臭名昭著的窃贼,靠偷窃来换取一丁点劣质的白粉,再用这一丁点劣质的白粉换取片刻的欢愉;她竟做了按摩院里的妓女,靠出卖肉体来维持生活,尽管她的灵魂深处还隐藏着圣洁的光芒!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怕这就是两个人的宿命。这宿命是难以摆脱的!然而这宿命又是谁给予的呢?两个人相视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们都没有鄙夷对方的意思,而是很有了些同情和怜悯。

朦胧的夜色已经笼罩了夜空,几只喜鹊在被风吹得呜呜响的干树枝上孤独地站立,远近的人家亮起了灯光,一切都很自然、静寂,没有喧闹,男人和女人静静地想着心事。

“我回啊!”其实他并没有动,感觉还有很多话要对女人说。

“别走了,很黑了,在这里陪我一夜吧,我好寂寞呢!”女人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燕小乙帮着女人收拾好碗筷,两个人坐在炕上,面对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炕上的小家伙还不到睡觉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望望这,望望那,偶尔发出几声咯咯咯的笑声,并不扰乱这夜的宁静。

“去戒毒吧!还可以重新活。”女人望着燕小乙的眼睛。

“我怕——”燕小乙摇着头,闭上了眼睛。

“就一直这样下去吗?”女人有些严肃了,她从心底里不想看到燕小乙这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孩儿就这样沦落为一个废人,一个让人不齿、厌恶、恶心的混蛋。

再次陷入沉默。

5

夜色很浓了,女人没有开灯。或许小家伙已经睡着,不再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时间还早,但是两个人似乎已没有了什么要说的话,或许是怕惊醒孩子吧。女人上炕铺好两个人的被褥,孩子放在边上。燕小乙看着女人忙活,心里一时轻松了许多。如果自己真有这样一个小窝,和女人过简简单单的生活,未尝不会快乐。但是,现在的情景竟显得有些尴尬。

“睡吧!”女人说完,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燕小乙眨眨眼睛,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遂也木然地脱衣上炕。

他刚躺好,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放在了他的心口。女人的手是冷的,害得他打了一个激灵。手在心口处停留了一小会儿,终于向下滑去,握住了那东西,再也不动了。燕小乙身子颤了一下,没有躲,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看着女人的脸。

“你——”

“你不想吗?”女人睁开了眼睛,“我以为你想的,不想算了!”女人说完收回了手,燕小乙却顺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

“怎么不想?我想的——”燕小乙趴在女人身上喘着粗气。

“小声点儿,别惊醒孩子。”女人悄悄地说。

女人的每一寸肌肤原是他很熟悉的,阔别两年多,竟有些新鲜感。他进入女人身体时,女人禁不住叫了一声,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好久没有碰女人了,像初试鱼水之欢那般新鲜和疯狂。女人一再叮嘱他放轻些,他只是不顾。

终于完事了,他趴在女人身边一动不动,良久,方附在女人耳边说:“我是不行了吗?”

“没有啊,怎么这么说?”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有一点儿兴奋的表情呢?”

“我每天面对那些丑陋的男人,脑子里只是想他们快点完事儿,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脏。他们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都想去死。我感到的只有痛苦,我是已经麻木了啊!你还是很棒的,只是我不行了呢!”

燕小乙听了女人的话,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不要做了吧?”他想说的是我帮你吧,可眼下自己这样的情形,又怎么帮女人呢?

金钱,是好东西,却也是万恶之首。可以使人变成奴役人之人,也可使人变成被奴役之人、混蛋、流氓、妓女、嫖客、骗子、躲在手术室里或讲台下面收红包的恶心的家伙……

“如果不是遇见你,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沦落下去了;可是偏偏遇见了你,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我还是可以重新开始的,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你说呢,小乙哥。”

燕小乙没有马上回答,望着女人的眼睛,女人正看着暗夜,不过那眼睛里面仍流动着精彩的光。良久,才自言自语道:“嗯,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睡到半夜的时候,女人醒来,不见了燕小乙,心里一惊,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看见燕小乙正在地上翻滚着,以头撞地。师师知道他是毒瘾发作了,慌里慌张地披着衣服下了地,她要去扶燕小乙,又不敢走近。她只是听说毒品如何如何可怕,今日见此,慌得完全没了主意。

“快去找绳子!”燕小乙一边翻滚着,一边对站在旁边吓坏了的女人喊着。

师师急忙去翻箱子,绳子找出来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浑身像筛糠一样站着看燕小乙在地上翻来滚去。

“捆上——捆上——”

“这——”

“快——”燕小乙翻着白眼,额头已经撞破了,黑红的血液顺着脸颊向下蜿蜒,像蚯蚓在蠕动。

师师慌手慌脚地捆住了燕小乙的手脚,又抓了条毛巾塞进他的嘴里,担心他咬舌自尽。她想把他抱到炕上去,却抱不动,索幸拉了被子铺在燕小乙身下。

手脚是捆住了,并不能遏止痛苦,鼻涕和眼泪流得一塌糊涂,痛苦依然像无边的海水蔓延着。师师抱着他的头,看着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被痛苦扭曲了的脸,眼泪刷刷地流着。

炕上的小家伙睡得很安稳,没有被这边的响动吵醒,他不知道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感觉到痛苦的存在。

燕小乙鼻孔张大,眼睛向上翻着,师师知道他在用意志与毒瘾对抗。她能感受到燕小乙剧烈的痛苦,因为她心疼得厉害。

燕小乙脸憋得乌青,眼睛白多黑少,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子,已经抓破了,露出了里面的棉花,白花花的。

女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样痛苦下去,穿了衣服、鞋子,锁了门,向黑暗中跑去。她知道燕小乙说的那个买毒品的小旅馆,她知道不应该这样,但是她实在看不了燕小乙痛苦的样子,她心疼这个和她曾经甜蜜过三年的男孩儿。路上,她回忆了燕小乙待她的诸多好处,眼泪洒了一路。

“救命”的东西拿回来了,师师解开了绳子,拿出毛巾,把那害人的东西塞给他。他的意志已经完全崩溃了,接过女人递过来的白色粉末,躲在墙角贪婪地吸起来,情绪开始渐渐稳定。女人坐在炕上,看着燕小乙像一条贪婪的野狗啃噬着猎物,她没有厌恶男人的可鄙,反而深深地可怜起这个曾经帅气稳重的大男孩儿。

吸过了,仿佛又成神成仙了,情绪高亢,要求女人给他,女人没有拒绝,要求女人再给他,女人仍没有拒绝。他很满足,安静地睡去,面带着笑容。

6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太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光线里面有数不清的颗粒在浮浮动动。小屋里只剩下他,女人出去了,孩子送到隔壁了。桌子上摆着做好的饭菜,饭菜很简单,却能引动胃口。他咽了口唾沫,去洗簌了。洗簌完毕,精神了许多,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情,竟又像做了一个梦。

他刚要坐下吃女人为他准备的早餐,就听见院子里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刚要站起来看个究竟,门“咣”的一声被推开了。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几个警察站在了他面前。他拔腿刚要跑,两名警察一把按住了他。他们把他的头按在餐桌上,按得很用力,丝毫动不得。他歪着头看见师师从后面哭着跑进来。

“你们让他吃完早饭啊!”女人哀求着,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松开了手。燕小乙一屁股瘫在椅子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师师,没有反抗,没有怨恨。

“小乙哥,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毁下去啊!你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啊!一定可以!”

燕小乙没有说话,此刻他反而镇定了许多,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或许在他的内心里,是期待这一天的,只是他缺乏足够的胆量和勇气。现在,女人帮他闯过了这一关,他怎么会恨女人呢?相反倒很感激女人帮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小乙哥,吃一点吧!你别怕,我会经常去看你的,等毒瘾戒掉了,咱们重新活人啊,把之前的都忘掉吧!你吃呀——”女人拿起筷子递到燕小乙手里。

燕小乙默默地接过筷子,埋头吃起来。他没有恐慌,反而觉得浑身轻松。饭菜吃得很香,咬嚼的声音很响,也吃了许多,最后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见他这样从容、坦然,女人的心稍安稳了些。

燕小乙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巴,站起来,看着女人说:

“我走呀!”

女人又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警察押着他走出了屋子,走过了院子,要上车的时候,女人从屋里冲出来,满脸的泪水:“别害怕,我去看你呀——”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警笛长鸣,一路呼啸而去。师师靠在院门上,望着警车激起的尘土,直到不见了踪影,一下子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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