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娘

娘是个傻子,在我有意识的时候就知道,别人的娘会抱着孩子“乖乖囡囡”的亲,我的娘只会拿棍子赶鸡,我的记忆中没有母亲怀抱的温度;别人的娘会做油卷、饺子、蒸肉……,我的娘会在寒冷的冬日一把火烧掉整个家。

傻娘不知道什么是家,什么是丈夫,什么是女儿,傻娘只知道东游西荡、抓鸡撵鹅,在我幼小的时候,我喜欢爹爹,爹爹会给我买花衣服、会送我上学、会给我做红烧肉,我恨娘,娘的存在给我带来的是同学的嘲笑、乡亲同情疏离的目光和学校贫困生资助大会上我的面红耳赤,从小我就想要离开,离开傻娘,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我有个傻娘的地方,离开这个连呼吸都带着别人同情味道的地方。

考上大学是计划之中的事情,大学四年甚少归家,年轻的我恣意呼吸着大城市的空气,我像同龄人一样穿漂亮衣服、四处旅游、买手机、电脑,日子欢快的使我忘掉了傻娘,忘掉了家里如芒在背的同情目光,但四年时光眨眼即过,毕业了却没有合适的工作,时隔四年,再次回到家中小住,蓦然发现记忆中如稚子的傻娘竟白了发、驼了背、没了牙、满脸皱纹如风干的丝瓜,瘦瘦的、干干的、依然是标准的傻笑表情,但已一身风霜。

自上初中以来第一次在家中住这么长时间,也是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一个女儿的眼光心态去看待傻娘,娘每天吃过晚饭就睡觉,早上五六点就起床,爹在家了就爹做饭,爹不在家了娘就自己在锅里煮糊糊,她会把面加水煮;她会锅里放油,倒入白菜炒;她亦会盆里放水洗衣服,虽然衣服只是过了过水;她会扫地、她会拿玉米喂鸡,她会摘菜,她会干些简单的农活,她还会哼唱好听的调调,当然,她大多数时候是自言自语。

找到工作之后回家倒是勤了,乡亲们的冷嘲热讽、同情也好、嫉恨也罢,我早已不甚在意,我只是想陪陪父母,回家倒也没什么可以干的,爹爹什么都不让做,彼时秋高气爽,阳光正好,午后我坐在家门口的大桐树下避阳,娘在一颗一颗把玉米衣剥掉,爹把剥好的玉米悬挂起来通风晾干,阳光下,娘的侧面娴静温柔,竟有一丝秀丽的味道;爹的影子高大如山,我,微笑如初初盛开的九月菊,那时我想,所谓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没有娘耍泼卖疯的鸡飞狗跳,没有爹爹扯着嗓门的地动山摇,一切安静美好的让我有落泪的冲动。那个秋日的午后太过美好,以至于爹已不再,娘已日渐老去的多年后,我仍是忍不住回想,忍不住怀念,多少个午夜梦回,醒来眼前总是娘娴静温柔的笑脸、爹高大如山的影子。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如水般缓缓流过,殊不知上天安排给我的不是涓涓细流,而是狂风巨浪。爹头疼难忍,到医院查出了恶性肿瘤,至此我家就开始了与病魔作斗争的日子,我眼睁睁看着高大结实的爹爹一天天瘦弱下去,我无数次的祈祷上天给我一丝希望,甚至开始乞求上天的同情、朋友乡亲的同情,只要这同情能让爹多活些日子,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普爱世人的上帝,保佑子民的真主阿拉,都没有听到我的祈祷,上天也没有同情我,在贫穷的家庭、重病的父亲、疯傻的母亲面前,朋友乡亲的帮忙有限,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很多时候看着不谙世事的傻娘依然是不谙世事,我心头有怨、有气、有委屈,我会吼她、我会吵她,但她回应我的依然是傻笑。最终,爹先选择了放弃,爹离世前几天,不吃饭不喝水,只是喊疼,我的眼泪流干了依然毫无办法,我没有能力带父亲去大城市治疗,我亦没有能力给父亲用国外进口的好药来延迟生命,只能用止疼药,直至止疼药也不管用。

爹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离开的,从此,我没有了如山般的依靠,却有了软肋,亦有了盔甲,我努力的在艰难的世道中披荆斩棘、苦苦挣扎,只为我和傻娘寻得一处安身庇护之所,不求雄伟奢华,惟愿能遮风挡雨。

爹走后,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回家看娘,辗转三四班车,每班车都是从起点一路坐向终点,提上娘一周或两周的口粮,再走上二三十分钟的路程,看到娘站在村口,见到我像个孩子似的喜笑颜开,我头顶的乌云、身上的重担、工作的阴霾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在家的时间极其短暂,很快我又要回单位了,娘拉着我呢喃:你爹呢?你爹咋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呢,咋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呢?后来又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你爹他死了,他不养活我了呀,他走了,不要我了。临上车了,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了想,伸伸手指说:五天。娘也扳着手指说:五天,五天很快的。娘又问:你爹什么时候回来?我愣了一下,伸伸手指说:五天。娘一下子就咧开了嘴:好,五天,五天后你和你爹一起回来。

车开走了,我看着娘的影子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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