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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3年的盛夏,某个深夜。
从公共浴室出来的苏玥,趿着一双凉拖鞋,端着盛满洗漱用品的塑料盆,呆呆地杵在601宿舍门口。汗水顺着她刚洗过的齐肩黑发往下滴,淌过雪白的脖颈后,打湿了包裹着单薄身躯的粉色背心。
她已经等了半小时,其间小心谨慎地敲过三次门。房内有喝酒划拳的吵嚷声,但门始终紧闭。
离苏玥不远的走廊尽头,一个烫着大波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孩,正夹着一根香烟,歪歪扭扭地倚在窗台上讲电话。
苏玥认识,那是斯琴,看样子喝多了。
此时的苏玥顾不得其他,她只想让自己这副被流水线折磨得快要散架的身体,早一点躺到里面那张铁架床上去,于是又叩响了门。
这次里面有了反应。
一个刺耳的女声传了出来:
“急什么急?等着!乡巴佬!”
“姐姐们,就让我……”
门裂开一条缝。
同寝的阿珍探出大圆脑袋:
“死八婆,你再叫,信不信老娘揍你!等姑奶奶吃完你再进。”说罢,反手将门重重一摔。
门再次关闭。
苏玥顿觉耳朵嗡嗡,顺着墙壁坐了下去。
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背井离乡。她背负着因为缺考了一门学科而名落孙山的高考遗憾来到这里。
初入社会,高强度的工作就给了苏玥一个下马威,让她每天精疲力竭。如果说肉体上的疲乏尚可忍受,那这个每天不得不回的,该死的601,算是彻底从精神上击垮了她。
自从她住进这个房间,就基本上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尽管她处处小心应付,仍旧遭到同寝几个女工不断的花式刁难——包括但不限于被褥被黄色不明液体浇湿,洗好的衣物出现在垃圾桶,私人物品无故损坏等等事件。人生地不熟的苏玥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把头蒙在被窝里偷偷地掉眼泪。
苏玥也曾想,干脆就打道回府。可是,且不说口袋里仅剩的仨瓜俩枣不够买返程车票,单是后妈那副恨不得立马把她变成现钱的小人模样就瞬间浇灭了她回家的念头。
正当苏玥痛哭流涕时,斯琴携着一身酒气晃了过来。她打着嗝,微眯着丹凤眼瞧了瞧蹲在墙根的苏玥,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踩着八寸高跟鞋的脚狠狠地印在601门上。
“哐当!”
门开了。
一股浑浊气体从屋内涌出来,直扑苏玥的脑门儿。
三个围坐在小方桌前喝酒的女人一时间有些惊愕……她们面面相觑,几秒之后同时站起身朝门口冲了过来。
她们抓着斯琴的波浪头进行一阵又一阵地撕扯。
斯琴一个打三,却根本不甘示弱。但终是双手难敌六拳,她很快落入了下风,被几个彪悍的女人摁在了地板上。
苏玥瞪大眼睛,目睹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波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她脑袋里升腾起一片燥热,操起手边塑料盆加入战斗……
‘哐哐哐’,601陷入混战。酒瓶,饭盒,未灭的烟头四处横飞,现场一片狼藉……
直到保安科的人出现,这场战争才得以平息!
【二】
已是凌晨两点,刚才还嘈杂的保卫科冷清了下来。只剩下头发蓬乱的苏玥和酒醒了的斯琴,还并排坐在靠墙的木椅上。
苏玥很愧疚,毕竟在此之前和斯琴并没有多少交集:
“对不起啊,让你……”
对方微闭双眼,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没事。”
“我叫苏玥,刚来一个星期……”
“唔!”斯琴爱搭不理。
“疼吗?”苏玥伸手想抚摸斯琴嘴角的淤青。
斯琴不耐烦地头一偏,躲了过去。
这时,从办公室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豆芽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斯琴高耸的胸,流里流气地说道:
“还舍不得走?我要锁门了。为了你们这点破事,哥今晚麻将都没打成。你们怎么赔我啊?”
斯琴厌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就朝外面走去。苏玥紧随其后。
在保安室门口,苏玥拉住了斯琴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
“我……我不敢回601。”
“关我什么事?”
“今晚,我跟你睡。”
斯琴停住了脚,借着昏暗的路灯打量面前这个小可怜:
“我们很熟吗?”
“都一起打过架了……”苏玥小声辩解着。
斯琴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见斯琴情绪有所缓和,苏玥顺势上去挽住了对方的手臂,拖着长声说了句:
“走着……”
几乎是被拖拽着往前走的斯琴多少有些诧异——这个女孩是怎么做到如此自来熟的?一个小时前还哭兮兮,此刻就这么丝滑地变成阳光灿烂了?
曾经以为自己将永远享受孤独的斯琴,被苏玥身上那股活泼率真的劲儿给征服了。她想,或许拥有一个朋友也不错——即使那位朋友看起来有点莽撞,有点傻傻的,呆呆的。
深夜的城市,就像一个有涵养的绅士,把吹过的风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斯琴的房间很大,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味。正中一张雪白的大床,边上的衣柜挂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衣裙。发着幽光的棕色真皮沙发靠在乳白色的墙边。茶几上有一套考究的茶具。然后是一个酒柜,里面陈列着各种印着外文的酒。全屋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超大的圆形按摩浴缸。它就那样明晃晃地坐落在透明的玻璃墙内,貌似没有任何遮挡……
斯琴看着愣在门口不敢进来的苏玥,有点不耐烦了:
“睡不睡?不睡就滚。”
苏玥这才回过神。她向前迈了几步,然后一头扎进了斯琴那张柔软得让人心碎的大床上。很快,一整天的疲倦将苏玥吞没了。等斯琴洗漱完叫她时,她已经发出了匀称的呼呼声了。
【三】
此次斗殴事件,厂方鉴于影响恶劣,对相关人员都进行了通报批评,并毫不仁慈地扣了几个人半个月工资。
苏玥更穷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值得。因为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她拥有了第一个朋友。她不再孤单。
斯琴告诉苏玥,那天她是多喝了几口酒,头脑发热。她并非什么喜欢仗义出手的女侠。她叫苏玥不要太当回事。
对于这些言辞,苏玥是不理会的。她笃定地认为,斯琴就是一个善良且正义的女孩。
苏玥还暗下决心,如果哪天斯琴需要她,她定当上山下海,在所不辞。
601表面上和睦了许多。苏玥能随时回宿舍了,床上也没再出现过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气氛压抑得让她抓狂。
苏玥曾找过宿管申请换个寝室。但那个大婶却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一再推脱糊弄,要么说没有,要么说月底。再后来苏玥才知道,这个宿管其实是阿珍的表姐,摆明是要整她。
又一天午后,斯琴来了。她懒洋洋地倚在601门口喊道:
“小玥,出来跟我走!”
苏玥飞快地跳下了床,在几个女人敌视的白眼下,跟着斯琴离开了宿舍。
街道上,榕树摆弄着舞姿,知了卖力地歌唱。
风追着苏玥,苏玥追着斯琴,在毒辣的太阳下奔跑。
十分钟后,她们来到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斯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在手指上转着圈:
“你想不想搬出来?喏,这里一个月只要三百。房东出国赚大钱去了,不然才不会这么便宜。”
苏玥当然想,甚至可以说快想疯了。问题是她刚入职不久,本来工资就少得可怜,前不久还被罚了款,现在身上连一百块都凑不出来。
斯琴看出朋友的顾虑,安慰道:
“没事,有我呢!走,进去瞅瞅。”她拉着苏玥走进了院子。
这里明显已经有段时间没住人了。院子里的杂草从朱红色地砖的缝隙里挤出来,有些已经没过了脚踝。屋檐已经有些腐朽的小楼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其中。
客厅里,除了一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没有灯泡的蓝色灯罩,和一把缺腿的木椅,便再无他物。
她们顺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爬上了二楼卧室。这里的情形同样糟糕。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一个斑驳的写字台,便是全部。苏玥顺手拉了拉写字台的抽屉,‘啪’,掉地上了。
看完小楼,斯琴显得有点失望。她说:
“不然算了吧。条件也太差了。老陶还说什么‘包你满意’……”
“老陶?老陶是谁?”苏玥随口问着,心思却完全被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小楼吸引。她轻轻推开千疮百孔的窗棂,阳光就倾洒了进来。
苏玥仰起脸庞,贪婪地呼吸着。她说:
“小琴,我懂什么叫做自由了。你可以跟房东说说,房租我下个月一起付吗?”
“房租我已经先付了三个月,你别管了。既然你喜欢,那我们这几天抓紧收拾,你尽快搬过来吧。不想再看你在601度日如年的丑样子。”
苏玥很感激。斯琴太懂她了。
她们携手站在窗前,眺望着眼前的新世界。墙外是拆除了一半的民房,再远处是一片正在野蛮生长的灌木丛,也许一望无垠的大海,就藏在那片灌木丛后面……
苏玥兴奋地说,她要在墙角种上几株蔷薇,窗台摆上一盆栀子花。
兴起时,斯琴扳过苏玥的肩头,对这个朝气蓬勃的姑娘说:
“小玥,你的人生不止于此。我知道你有梦想。你放心去追,一切有我!”
苏玥调皮地朝斯琴吐吐舌头:
“你要养我吗?你男人同意吗?”
这是苏玥第一次提及斯琴的私生活,虽然是以开玩笑的方式。在此之前,她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其实从斯琴的住所和消费水平显而易见,她有一个经济条件还不错的男朋友。可斯琴不说,苏玥便不会问。毕竟,她们俩是好朋友,与那个男人无关。
苏玥无意的一句话,让斯琴局促了起来。为了缓解尴尬,她又点上了一支烟,向苏玥讲述了一个俗套却悲伤的故事。
女孩幼年丧父,母亲只身改嫁,留下她和哥哥跟着年迈的奶奶艰难过活。
哥哥不成器,嗜赌如命。赌多了,就输多了。他开始到处借钱。找亲戚借,找朋友借,实在借不到了,就借高利贷,一直到他被放贷的团伙捉到屠宰场。
放贷的人威胁他,不还钱可以选,卸胳膊还是卸腿?
哥哥吓得尿了裤子。他哭嚎着朝那些人求饶,说他妹妹肯定可以帮他还钱……
多么歹毒的亲人啊。那年,女孩也就和此时的苏玥一般大,也是刚出校门,也是举目无亲。能有什么办法?高利贷的人替她想好了,让她去夜店。她不肯,于是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讲完这些,斯琴把烟蒂狠狠地摁灭在了窗台,咬着嘴唇说道:
“好吧,那个女孩就是我。如果不是遇见他,说不定我现在真他妈就在哪个窑子里卖身呢。”
听完这些,苏玥泣不成声。她庆幸女孩终遇良人,万事都已顺遂。
【四】
接下来的几天,想起斯琴曾受的苦,苏玥的心情就糟透了,经常一个人一边拔着院里的杂草,一边摸眼泪。
中午时分,斯琴在墙外高声呼喊苏玥。
苏玥打开门,看见斯琴坐在一辆装满家具的货车上兴冲冲地朝她挥手。
“妞儿,看看我给你带的东西。”斯琴从副驾驶跳下来,一条黑色真丝包臀裙裹住了她风情万种的身体。
苏玥嘟着嘴伸长胳膊拦在门口:
“我不需要。你拿走。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你跟我客气啥?”斯琴端着一把木椅试图往里挤。
苏玥仍旧不让半分,固执地挡在前面。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只能是斯琴让步。她太了解苏玥了,表面上看起来乐乐呵呵没什么主见,但骨子里的倔强没人拗得过。她只能麻烦司机又把家具原路拉了回去。
两人商定,去旧货市场看看,毕竟有些东西实在少不得。
折腾了好几天,小院终于像个家了。
从台灯到茶几,从窗帘到锅碗瓢盆,还有院子中央那架花了八十块钱淘来的旧秋千……每一样都是她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苏玥笑开了花。当晚,她把斯琴摁在椅子上,信誓旦旦地说:
“亲爱的,你辛苦了。今晚你只管看我表演。”
于是,坐在二楼的斯琴就接连不断地听到,从一楼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厨房里传出的阵阵尖叫。
一个小时后,苏玥两手空空地上来了。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
“鱼太难吃了,我倒掉了。红烧肉也糊了……哎呀,没关系,没关系。下次,下次我肯定能给你做好吃的。”
最后,还是斯琴寻找到一些幸存的食材,煮了一锅乱炖,两人才免于了入住新家的第一天就饿肚子的尴尬。
月亮爬上了树梢,两个女孩也躺到了硌背的硬板床上。
苏玥趴在床上,手托着腮,看着微微闭眼的斯琴,问道:
“你们啥时候结婚啊?”
斯琴的长睫毛颤抖了几下,说:
“如果我说,他其实已经结婚了,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苏玥瞪大眼睛低吼:
“啊?那你图什么?”
“他救我于水火,我却无以回报。这个理由充分吗?”
“你这叫做第三者插足,叫做不要脸!”
斯琴盯着苏玥,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时钟在‘哒哒哒’的流逝。
“我走了,今晚还有事。”斯琴说着便起身穿衣服,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
“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不是,你听我说。你别……”
苏玥慌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伤害到朋友了。但此时木楼梯的吱吱声已经结束,紧接着院门也关上了。斯琴离开了!
只剩苏玥一个人了。她懊恼地坐在床上。她多么想辩解一下,她只是怕斯琴被渣男骗,怕斯琴错付了真心。
在这个没有斯琴的夜晚,周围都变得格外寂静,寂静到苏玥觉得自己听见了五公里之外的海浪在咆哮。
她缩进被窝,思考着自己和朋友的眼下和将来。苏玥发誓,她一定保护好斯琴,永远站在她身边,不让她孤单。
在睡梦来袭之前,苏玥又算了一遍最近的花销。她默念,欠斯琴5875块。
【五】
苏玥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孩,但朋友寥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那像刺猬一样棱角分明的性格,不可爱。
苏玥曾因为老师偏袒一个官二代同学而在课堂上公然反驳,使得那位老师下不来台。后果就是苏爸爸跟在老师屁股后面道了一路的歉,而苏玥收获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在苏玥的世界里,三观不合的人是不需要有交集的,更不用说做朋友,直到遇见斯琴。
斯琴是个很特别的女孩。说她贪慕虚荣,从她满柜的名牌鞋包看来,还真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也好像没错,毕竟那个已婚男人确实和她有说不清的关系。但这些都不妨碍斯琴是个单纯,热情,正义,爽快的女孩。至少在苏玥心里是这样。
斯琴对苏玥说,她爱那个男人,与金钱无关。她不在乎名分,不要求他娶她,能这样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她就心满意足……
每每说到此处,斯琴的眼神就变得朦胧,灵魂仿佛游离了躯体。
苏玥年纪尚小,经历的事不多,但书里像斯琴这样的女生,结局大多悲惨。苏玥叹口气,但愿朋友早日醒悟。
自上次吵架之后,苏玥开始反省自己。她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即便说,也要委婉。于是现在她改变了策略,变成了唐僧念经,絮絮叨叨。
斯琴又哪里不懂朋友的用心呢?只是坠入情网的人,心和意志都由不得自己啊。
斯琴已经不怎么回她套阔气的房子里住了。不上班的日子,两个女孩整日整日地腻在一起。
苏玥在书桌前看书,斯琴就躺床上听音乐。苏玥荡秋千,斯琴就把她推得高高的。生活从容又美好。
但如果斯琴眨巴着漂亮的丹凤眼,望着苏玥不说话时,苏玥就知道朋友要去赴约了。
等到再次见面,苏玥可以轻易的从朋友身上嗅到浓烈的暧昧气息。为了克制住想要掐醒朋友的冲动,苏玥只能选择不说话,冷战。这样的情景,往往会持续半天,在斯琴可怜巴巴的讨好下才能得以缓和。
这天,两人随着下班的人潮往外走,突然人群里有人高喊斯琴的名字。一看,是601的阿珍和另外几个女工。
阿珍朝她俩挤眉弄眼:
“诶,那谁,听说你在皇冠KTV,被一个老女人泼了满身的酒啊?有人说那女人是你男人的老婆?那你又是什么角色啊?”说完阿珍啧啧嘴,朝几个同伴摇头道,“哇哇哇,好混乱的关系啊。”
苏玥哪里容得下别人欺负斯琴,拼命想上前理论,却被朋友拉到了身后。
阿珍们讪笑着跑开后,周围的人群又如同天边逐渐堆积的乌云一般,越聚越拢。被围在中间的斯琴,俨然成了他们为伸张正义而共同唾弃的讨伐对象。开始,是交首附耳像苍蝇一样发出嗡嗡声,接着就变成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
斯琴茫然地伫立在人群,身子绷得笔直,还一阵接一阵地发着抖。
眼看朋友顶不住了,苏玥赶紧护住她往外面挤,迅速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一夜间,工厂里的几百号人把斯琴的事传得越来越离谱。她不管走到哪里,后面都有一群人议论纷纷。
苏玥焦虑得团团转,试图和每一个嚼舌根的人分辩。
反倒是斯琴安慰她:别理他们,过一阵觉得无趣,那些人也就散了。
苏玥牙关都咬紧了。她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爱情,才值得斯琴任由别人践踏她的自尊?
苏玥恨铁不成钢:
“你非要继续犯贱是吧?离了男人,你活不了了,是吧?”
苏玥的刺,一根根都正中斯琴的心,她被扎得鲜血淋漓,脸色变红又变白,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苏玥转身走了,眼泪朦胧了双眼。她不会再理眼前这个可恨的女人,绝对不会,生死都与她无关。
【六】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已经有一个礼拜不曾见面。
苏玥虽然心里还在责怪斯琴,但还是假借闲逛,来到了朋友工作的车间。而迎接她的却是斯琴已经离职的消息。
走出车间,苏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想问问斯琴,难道因为那几句混账话,她们之间的友谊就不复存在了吗?
班是上不下去,苏玥向组长请了假,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小院。
她颓然地坐在写字台前,随风舞动的淡黄色碎花窗帘搅动着她本就凌乱的心。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睡觉。”苏玥和衣钻进了被窝。
这床比刚搬来时软和了许多,因为斯琴不久前已经偷偷换了一张席梦思。
苏玥始终无法获得宁静。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斯琴就会在脑海里跑来跑去,半刻不得闲。
苏玥放弃抵抗了。她干脆坐了起来,拿起在路边小贩那里买来的二手手机,摁下了那串熟悉的电话号码。
手机接通,斯琴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
“你去哪里了?要绝交了是吧?那么讨厌我吗?告诉你,我也不需要你了……”苏玥任性地宣泄着积攒了多日的委屈,又哭又闹。
待苏玥发泄够了,斯琴叹了口气,说道:
“傻瓜,说什么呢?我这几天是有事要处理。晚上等我,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
苏玥猜得到斯琴所说的‘朋友’是谁。她倒也想看看,那个像梦魇一样缠绕了斯琴整个青春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夜幕刚刚降临,小院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
斯琴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从一辆银灰色的轿车上下来。
斯琴似乎瘦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连摸门框上方的备用钥匙,都像是一件特别耗费体力的事。
打开了院门后,斯琴从后备箱搬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纸箱,走了进去。
男人全程双手抱胸,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一楼客厅的小茶几上,苏玥已经提前摆上了几道小菜,几瓶廉价白酒。
三个人围坐在塑料矮凳上。
“这是老陶!”斯琴永远是那个样子,只要一说起这个男人,脸上必会升起红晕。
男人满脸堆笑朝苏玥打了个招呼。
苏玥抬了抬眼皮,一句话没说。她低头替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呲溜’一声吞下了喉。
“你喝不了白酒。”斯琴小声责怪,欲夺下朋友手中的空杯子。
苏玥甩手拒绝。她越看这个男人越来气,又往杯子里续了一杯,刚想往嘴里送,斯琴腾地站起身,夺过杯子,说:
“你这是要干嘛?实在不愿意搭理我,我走就是。”说完眼圈就红了。
“哦哟哟,我的小宝贝儿!”男人黝黑粗壮的胳膊揽过斯琴的细腰。
苏玥讥讽道:
“别在我这里表演啊。”
男人脸上的肉有一秒的抖动,转瞬间又恢复了笑容。他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对苏玥说:
“小苏果然是个伶牙俐齿啊。你都不知道,在认识你之前,斯琴太孤单了。我需要经常分心过来探望她。但是我很忙,生意脱不开身啊。现在好了,你们可以做做伴。以后也要多照顾我的小心肝啊……”
苏玥想作呕。若不是斯琴,她会立马就把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轰出门。而此刻,苏玥虽然脸上写满鄙夷,也只能耐着性子看他白沫翻飞的厚嘴唇。
男人似是察觉到苏玥的态度,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摸着疏得油亮亮的大背头,岔开双腿,缓缓地说道:
“好吧,我这么说。我跟斯琴一起六年,你知道我给了她多少钱吗?你看看她吃的穿的,是你们这些打工妹能够得上的?当初,我可是花了一大笔钞票替她还清了高利贷。现在她用这种方式偿还,有什么不妥?退一万步说,我贪恋她的身体,你猜她图我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席话,让还在男人臂弯的斯琴很震惊。这话是从自己深爱的男人口中说出的?斯琴带着几分试探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我们不是因为爱吗?再说,我也有上班啊。我又不像你的其他女朋友,每天就知道逛街做美容讲八卦呀……”
“上班?你那点工资够你买件衣服?既然你这么分不清自己的位置,那就分手吧。”男人推开斯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里的菜。
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斯琴打了个激灵。她还记得男人曾说过的话:家里那位不过是家族联姻,外面的莺莺燕燕也都是逢场作戏,最爱的只有斯琴……而此刻,她的爱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幻灭了?
这只是一个玩笑吧?斯琴卑微地望着男人。她不自觉地弓着身,双手合十,似是在求饶。
男人推开碗盏,从板凳上站起来。他斜瞟着斯琴,说: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就是一个我花钱豢养的玩物,你不知道?算了,爷腻了,散了。”说完,男人若无其事地哼起小曲往门外走。
一旁的苏玥算是看明白了。这厮今天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想要吃干抹净走人。她不想再忍,操起手边一个碗就往男人砸过去:
“滚吧,王八蛋,滚!”
男人头一歪,碗从他耳畔呼啸而过,落在秋千旁,成了碎片。他这下才算真怕了,仓皇逃出了小院。从车窗飘下来的,一张斯琴的丝巾还没来得及着陆,车就驶离了现场。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斯琴傻眼了。
她原本计划今晚介绍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互相认识。未曾料到,最后演变成了分手大戏。
斯琴不知道这个平时体贴入微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变了卦?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呆滞地坐在门槛上,任由眼泪像泉水一样汩汩涌出。她反复念叨:
“他说话没算数,他说话没算数……”
苏玥紧紧搂着浑身冰冷的斯琴,心情异常复杂。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朋友。她很想说,远离一段孽缘,看透一个渣男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面对此刻的斯琴,苏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哭吧,那就让朋友尽情地哭吧。哭吧,为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为喂了狗的青春之殇。反正,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七】
很多年以后,苏玥始终不知道斯琴那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许是半夜,许是天蒙蒙亮。反正等她睁开眼睛时,周围已是一片死寂。
斯琴走了,悄无声息,和来时一样草率。
书桌上还静静地躺着斯琴昨晚搬过来的纸箱,里面是一摞高考资料。它承载着这个朋友对苏玥无限的期望和祝福。
苏玥心中愤慨,她气朋友那满脑子愚蠢的情情爱爱。
阳光探进小屋,照在苏玥长大的脸上。她坚信,明天,就在明天,斯琴肯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