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语


他眯眼看着太阳收回最后一缕光芒,兴致盎然地从桥洞里钻出来,颇兴奋地吆喝了一声:“上工嘞!”

激情澎湃,朝气蓬勃,十分有事业心,活像方才缩在桥洞里骂骂咧咧这鬼太阳怎么还不下山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干的行当太有事业心其实也不好,这就和棺材铺不能挂“财源广进”的匾额是一个道理,但若是没有财源,开铺子的人就得饿死,在这两难之间讨个吉利话,也当得一门高深的学问,他倒不是开了个棺材铺子,他管的,简单来说,就是用了棺材之后的事情。

他是个给过往幽灵指路的引路人,按他的话来说就是,人嘛,都是第一次死,总有些三魂七魄不能聚齐的,意识不到自己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这种黑白无常勾不回来魂,只好由他这个指路人出马,提点着那些路过的残缺魂灵往黄泉路上走,好叫他们不至于灰飞烟灭了去。这桩差事委实枯燥无聊,功德也攒不下来多少,他干了上千年都没有另谋高就,可见是十分地务实了。

务实的引路人拍拍肚子道:“饿啊。”

桥墩子上就现出一个人影来,看着灵体清透,像是新死不久,眉眼间有股子读书人特有的清正,又有几分讷讷,“小师父,我这里有个馒头,家中人刚刚烧过来,还热乎着,你吃了吧。”

小师父生前是个和尚,死的时候大抵很年轻,瞧着是二十出头的模样,然而年轻了上千年,一颗心早已暗度陈仓,一反生前的清规戒律,朝着放浪不羁狂奔而去了。

他眄一眼这呆头鬼捧过来的馒头,呆!读书都读傻了,说话一板一眼,耳朵也不好,喊半天才能知道是在叫他,连反应都比别的鬼慢上几拍,整天跟着他缩在桥洞里头,赶都赶不走,动不动就把自己缩成一团,连个馒头都要双手捧过来,生怕掉了似的,他在这里引路怎么着也有上千年,就没见过一只比他还呆的鬼!

嫌弃归嫌弃,手上一点不客气,抄起馒头就咬了一口,心道:“哼,甜的。”

又咬了一口。

嘴里有东西,说的话也含含糊糊,“你什么时候去投胎?”

大抵领教过了这小师父的暴躁脾气,书生说话还是讷讷:“我不投胎。”

“不投胎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这位主儿果真是个一点就着的,“你死了,做个自在鬼,看看大好河山,看看春夏秋冬,看着看着不是被厉鬼吃掉就是散在天地间,一分一毫都再也寻你不到,多好!”

书生小声辩解:“不是的,我在这里,等人的。”

和尚听了,沉默一瞬,然后道:“嘁。”

书生道:“小师父,你说你在这里一千年了,为何不走呢?”

和尚道:“我?我是个和尚,要度人的。”

“天下千千万万人,你如何度得完。”

和尚又嘁了一声,“谁说我要度天下人。”

“那你要度谁?”

“度一个恶人。”

这是桩执念,和尚觉得,他只有完成这件事,内心才能圆满,他才能去投胎。

他等这个恶人,等了许久了。

一弯弦月挂在天上,潋潋地给河水铺上一层薄薄的清辉,水涓涓潺潺地淌,给人万物静谧的错觉,幽灵离不开这座桥,于是习惯在桥边一夜夜地等,有人看见他了就问他,“缘何不回家?”

他也不答,笑得很是恶劣,道:“你又缘何不回家?”

来人就猛然怔住,心里就开始思索自己为何深夜在此,还不回家。等他想起来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一迈出去脚步踏入的,便是黄泉路了。他就惶惶然道:“我死了……”

幽灵就道:“是啊,你死了,上了黄泉路便是要回家,回家去吧。”

这等恶劣的招数完全不给人喘息的余地,效果却十分不错,他自觉十分有效率,这一招也是屡试不爽。

眼见桥头又来了一个人影,蹦蹦跳跳,竟是个小女娃。

和尚以手肘搡了搡书生,道:“喏,来了一个,你去引渡她,只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以及不要让她跑掉,就算完成了。”

书生这几日跟着和尚已经看过许多次他是如何提点这些过路鬼的,自己却从来没试过,不由得十分忐忑,应是应下了,却不知道要如何下手。

女娃娃天真无邪,大半夜看见两个没影子的人站在桥边也不知道害怕,反而走过去问:“两位哥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呀?”

书生做不来当头棒喝的缺德事儿,只在女娃娃面前蹲下来道:“我们在这里送像你这样迷路的人回去呢。”

女娃听了歪了歪头,有点委屈道:“哥哥,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我走了好久,这里的路我不认识,也走不出去。”

书生道:“哥哥来帮你。”

女娃道:“哥哥要怎么帮我呢?”

书生道:“你要去哪里呢?”

“我……”女娃神色有一瞬间空茫,眼睛渐渐失了焦距,开始深深地思索起她要去哪里。

书生忐忑地回头看了看和尚,和尚站没站相靠在栏杆上,耸了耸肩,意思就是不管了,书生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

月光依旧是浅淡的一层,透过芃芃的红尘洒下来,照得出万物的影子,却照不出他们的轮廓。书生看着地上空无一物的青石板砖,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女娃想了许久,才愣愣地道:“哥哥,我……我是不是死了。”

不等书生回答,她嘴巴一瘪,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面涌上一层水光,带着哭腔道:“我是不是死了。”

书生没有回答,她也不需要书生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啪嗒啪嗒掉,哭了。

书生正想要如何哄她,女娃就拉了他的袖子,央道:“哥哥,你能带我回家吗?我舍不得爹娘,舍不得胖丫,舍不得小墩子,哥哥,你带我回家吧。”

指路,指的是黄泉路,断没有指回家的道理,书生是知晓的,他摇了摇头,道:“你既夭亡,自当往生,不可再回去了。”

女娃透过泪眼看他,哭得更凶了。

书生有些手足无措,脑子里想了许多哄孩子的话,又回头看了和尚一眼,和尚却没有在看他了,神色一变,盯上了正在哭泣的女娃,身子也站直了。书生正觉得怪异,一回头,却发现眼前的人哪里还是原来的女娃,面容还是那张面容,眼泪却化成了血,淌了满脸,哭声还在继续,却陡然变了个调,吊着眼睛看他,冷冰冰,怨气升腾,书生只感觉到一阵深重的寒意从后背窜起来,手脚立时僵了。

女娃声音尖利:“你不让我回家,你不让我回家!”

书生根本躲不开女娃咬上来的牙齿,都是魂体,咬上了受损的就是灵魂,他肩头感到一阵阴冷,只觉得痛,极痛。

小师父呢……这女娃要失控,他为何还不出手?

书生转不过头去看和尚,他情急之下举起了手,朝着女娃的头就要拍下去,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内心深处却觉得,不行。

不能这样做。

不能伤了她。

书生半个身子都要冻僵了,身后突然传来和尚说不上来的什么语气的声音:“你为何不打她?一掌下去,她就不成了。”

他回答不上来,上下牙齿打着战,抖抖索索之间突然想到不久之前和尚说的那番话。寥寥数语,他却从这个脾气暴躁的小师父眼中看到化不开消不去的羁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却觉得,这羁绊大抵对于小师父来说,是极深的。

“我……我也想像小师父一样,度一度她。”

身后便一时没了声音,半晌之后,听闻一声嗤笑。

书生不反抗,那女娃便不松口,书生忍着痛战战道:“我知你是个孩子,孩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出够了气,便莫要再任性,好生入了黄泉,投胎去吧。”

女娃怔然,松了口,愣愣看着书生,脸上猩红的血慢慢淡下去,书生以勉强还能动的手摸摸她的头,道:“你去吧。”

女娃身后出现黄泉入口,她感受到召唤,本能地往入口里走,在走进去之前,她回头看了书生一眼,“哥哥再见。”

书生道:“再见。”

女娃消失在入口之后,书生还未缓过来,突然身后一阵大力袭来,一把将他推到了黄泉入口前。

一层厚厚的结界蕴含着毋庸置疑的力量将他往外推,书生被狠狠地撞开,摔到地上,闷哼一声,连说话一时间都说不出来了。

入口消失了,和尚沉着脸色,盯着入口消失的地方,不说话,突然一把将书生拉起来甩到背上,往更深重的黑暗里跑去。

很快,黑白无常赶至,追了上去。

书生迷迷糊糊,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和尚负着一个人,在各个阴暗的巷子里穿梭躲避追踪,脚步声声声沉稳,简短道:“乱闯黄泉路,要受罚的。”

“受罚?”

“你魂魄不全,不能入轮回,我将你的魂魄补全,便无事了。”

书生听了直觉不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尚有半晌的沉默,书生蓦然感觉出那沉默里的沉重,便听到和尚深深喘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从生下来就蠢,谁都要救。我为了让你不再做和尚,窃了你一魂,放到我身上,白白占了你一千年的修行,教你世世平庸,你本佛缘深厚,没了一魂也能入轮回,如今历经年岁,却将你的缘法消耗殆尽,不能再入轮回了,你恨不恨我?”

书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身上的疼痛突然喧嚣起来,一举一动都能引发无比清晰的感知。

和尚将话说到了底:“我才是那个和尚要等的恶人,而你,本该顶着高僧的名号,站在桥边等着收了我的。你明白了吗,呆子。”

身边暗影憧憧,身后有人穷追不舍,书生抬眼看了黢黑的前方,直觉他们要跑到最深处的黑暗里去,茫茫,没有出口。

“你……”

“嘁,没了一魂还想着度一个素昧平生的鬼,你就活该永远青灯古佛,坐化之后永世受后人膜拜,做个生生世世毫无意趣的和尚。”

书生不接他的茬,却道:“你呢。”

和尚愣道:“我怎么?”

“你若将我魂魄补齐,我轮回往生,你呢?”

和尚道:“我自然也往生,说不准投胎投到同一处做了兄弟,看你还要如何度我。”

身后响动越来越近,和尚似乎终于体力不支,脚下踉跄了一下,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不能离开那座桥,离开了也要把我拉回去,等把我的魂魄拉回去了,你的那一魂便回来了,你我都不会有事的,安心轮回,投了胎和我成了兄弟,你再与我算这一千年的账吧。”

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沉,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等他再次清醒过来,便只剩下他自己了。

身前出现方才消失的黄泉入口,黑白无常站在他身后,书生灵体变得盈满充实,脑袋却愈发纷杂。

书生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一片,没有和尚的影子。

书生忍不住问道:“他呢?”

白无常漠然道:“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走吧。”

书生走入黄泉路,觉得空旷,幽冷,长路漫漫,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

书生道:“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也能往生?”

白无常冷笑一声,道:“往生?他生前便有罪业在身,做了鬼也是要遭一番酷刑,放出来时还有没有个全乎样儿都说不准,即便是轮回,也是要堕畜生道的。此番他留在那桥上,离开不得,让他做个引路人,算便宜他了。”

书生默默地想,果然是造了业了,得有个人,度一度他。

他们生前也并不如何纠葛,年轻的僧人只是觉得一个人屠戮满城,出城门时,身后满目苍夷,他却面冷如刀,便觉得此人满身罪业,神佛不恕,然杀尽一城却又放过了躲在草垛后的小娃,便又觉得此人或许能度一度,便跟在了他后面。

数月相处下来知道那人并非与谁有深仇大恨,只是练功走火入魔时六亲不认,难以自控,他苦劝未果,便在下一次他发狂之时,以身殉了他的刀。

此后种种,僧人便再不知情,以至于这人如何身死,如何拘了自己一魂,如何将自己束缚在那里,全然不知。只是执念深重,至死仍然只记着要度一度那个人,便在冥冥间再遇见,觉得可以停一停,等一等,等来了这假和尚连哄带骗一句谎,将他错了一千年的命数拨了回去。

书生过黄泉路,过三生石,饮孟婆汤之前迷迷糊糊地想,来生还是做个和尚罢。

清平镇许多百姓记得那场法事,说有一日,镇上来了个耄耋高僧,在经过那道双喜桥时,一眼便说这里有个魂灵需要度化,这桥平时人来人往,也并未出过什么怪异事件,许多人都不相信,怎奈高僧不听劝,当即便在桥中心盘腿而坐,木鱼一声一声,一敲便是七日七夜,未曾见停。

然到了第七个晚上,下了大暴雨,风起云涌,雷整整劈了一夜,那声音就落在高僧做法事那道桥上,整个镇子都未能成眠,一家人都聚在一处,关紧了门窗,又是担忧又是好奇,等到晨光破晓,出门一看,那桥依旧完好无损,桥上遗落了高僧的衣袍袈裟和木鱼,高僧本人却不见了踪迹,遍寻不到之下,百姓们便觉得这是一场天降的奇迹,高僧福缘深厚,定是坐化成佛,往西天去了。

有些纠葛历经长长的年岁,拖着拖着便成了执念,执拗地非要求个因果,于是有人画地为牢,有人踽踽独行,到后来命数与命数轰然相撞,累世的因,便结了果。

后来某日有两户人家同时产下一子,因着两户人家毗邻,人进进出出地,嘈嘈杂杂,显得格外热闹,两声嘹亮的婴孩啼哭更是让大人们笑得开怀,彼时正是人间四月,山花烂漫,暖阳融融,有人一睁眼,来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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