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下的朱大妈

01

朱大妈偷偷地坐火车回了老家,这下可把城里的两个儿子急坏了。

两个儿子轮番给朱大妈打电话,要她一定在前面一站下车。

大儿子已经开车追了出来,二儿子已经坐上高铁追了出来。

朱大妈告诉大儿子她是铁了心要走,让他们别追了,然后索性就把电话关机。

小儿子气的和大哥诉苦,说咱妈咋这么犟呢,就不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她一个人突然跑回老家,我们的脸面往哪搁?

还说,小雪(老二的媳妇)早就和我说过咱妈很犟、固执的很,每次我都把她训一顿,要不是我亲身体会,还真是冤枉了小雪呢。

大哥说,行了老二,咱们干脆跟着妈回趟老家吧,这么久没回去了,她或许只想回去看看。

老二着急了,大哥,我工地的项目赶工,什么时候回去不行,偏要现在回去?要不是咱妈从我家里走的,我......老二的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自知即便是和亲大哥,也不能把这样的话随便说出口。

你有事你先忙,我回去就行了。大哥对老二说。

老二为自己刚才说错的半截话感到羞愧。也觉得大哥回去他不回有些不妥,毕竟老妈是从自己家里走的。

一是怕村里人说长道短,影响他光辉形象;二是不知道老妈会和大哥说些什么话,还是自己在场的好。

于是他艰难地做出决定,也陪着一起回去。

老二这几年包工程赚了钱,给老家捐钱修路,又给学校捐款买了新桌椅。

十里八村,甚至整个县城,提起朱老二,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成功人士,心地又善良的大好人。

按理说朱老大也不错,从小到大勤勤恳恳,品学兼优,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了公务员。

虽说没有大富大贵,也安生稳当。但和老二在一起就不行了。

每次回老家,老二一出现,村支书、中心校校长、开纯净水厂的三东子以及他们各自的随从,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然后争抢着第一顿饭谁来安排。

每每这个时候,老大默默地给客人端水,搬出凳子,然后就默默地转身回房间里。

老大并不失落,他本来也不想成为闪耀的焦点。

小时候,别人总夸他的成绩好,他也是腼腆一笑。倒是老二,每每气的咬牙切齿。

如今,老二终于狠狠地碾压了品学兼优的大哥。

村里的孩子有哪个不爱学习、遭家训斥的时候,那些聪明而顽皮的孩子就会搬出朱家老大和老二来,说学习好又什么用,朱老二没上过大学不照样当老板?朱老大上了大学不也照样没老二有钱?

大家都想成为老二那样出手阔绰、处处受人尊敬的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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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朱大妈望着车窗外绿油油的水稻,远处的青山,和像棉花一样大朵的白云,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望着远处,遥远的远处,什么都看不见的远处,似乎在那里,就像照相机聚了焦,画面清晰了。

她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大概四十年几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好天气,她和孩子的爹认识了。不久后结了婚。

他们两个郎才女貌,又都是能干、操持家庭的好手,没几年就过上了好日子,把村里人落下一大截。

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孩子的爹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到外地跑买卖。

不为别的,给孩子攒钱盖房子。

正当日子红红火火的时候,意外造访到他们的头上。

差不多也是那样一个好天气,朱大妈成了寡妇。

真是晴天霹雳。那一年朱大妈才34岁。

哭过,痛过,难受过,朱大妈擦干眼泪,从孩子爹手里正式接管了这个家。

朱大妈是一个强人,若生为男人,定是个吃铁嚼钢的汉子。即便生为女人,也不输一般的老爷们。

有人给朱大妈说媒,劝她改嫁,但没有一个让她心生佩服、能看上眼的,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次,一个风流的男人想占朱大妈的便宜,傍晚偷偷溜进朱大妈的屋里。

结果朱大妈早有防备,摸出一个尖利的剪刀瞬间在男人胳膊上刺出一个长长的血口子。

男人气急败坏,欲想换手,不料朱大妈一个长斧头又劈过来,男人急忙逃窜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打她的主意,也没人敢欺负她。

甚至越传越神,说那个女人是“孙二娘”转世,会武术,一般男人打不过她。

在那个摩托车都不多见的年代里,朱大妈学会了开三轮车,也开始自己跑买卖。

夏天热的时候,脸常常被晒爆了皮;冬天冷的时候,两只手像被吹起的气球,胀鼓鼓的,肿的老高。

实在卖不掉或者有些腐烂的水果蔬菜,拿回家削削减减吃掉。

一干就是十几年。

朱大妈忘记了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她甚至模糊了男人与女人的区别。

大儿子学习好,就让他好好念书。小儿子不爱读书,就跟着她跑买卖。各有各的命,她这样想。

后来,跑买卖的人都换成了汽车,速度快,拉的货多,还省油。

卖货她总是赶不到前头,生意也就越来越萎缩了。

好在大儿子再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小儿子也跟着堂叔去外地打工。

小儿子很孝顺,知道母亲赚不了多少钱,每个月便往家里打钱。

虽然他嫉妒大哥学习比自己好,但从心底里也希望大哥有出息。

朱大妈又撑了五六年,老大结婚后,她把三轮车卖掉了。

老大结婚的时候,是朱大妈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时刻。

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费,一个字:值。

她也很感激亲家,人家这么好的女儿嫁给她们家,非但没要彩礼,还帮着出钱给孩子们在城里买房子交了首付款。

亲家也说着好听的话,说她把儿子培养的那么好,不容易。

朱大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朱大妈卖掉车后,便想去城里打工,她想再多挣点钱,帮衬帮衬老二。

老二虽然读书不行,但头脑灵活,出去后没两年就不在工厂里上班了,干起了收废品的行当。

那活又脏又累,同乡都笑话他“收破烂”、“垃圾王”。

但朱老二不在乎。不曾想没几年,他也在城里交了首付买了房。

那时,才吓了同乡一大跳,没人再叫他“垃圾王”,都改口叫“朱老板”。

老二听说老妈要到城里打工,就劝老妈不要来,说自己现在能管自己,房都有了,让老妈在家享享清闲,这么多年为了他们哥俩吃了不少苦。

但是没过几个月,老妈还是进城了。她没有去老二那,而是去了大哥所在的城市。老大媳妇下个月就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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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进了城的朱大妈从没有现在这样犯过难。

她像一个害怕老师的小学生一样,处处小心翼翼, 又处处惹祸。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才发现没有带钥匙出来。

在老家钥匙都压在门口的窗台上。

把儿媳妇新买的洗脸扑当成洗碗巾用。

一块小海绵,看起来也就能洗个碗,擦脸不都用大毛巾吗?

自己出门买菜,本来是要往家走,结果穿过了马路,又到了河边,越走越远也没有到家,彻底转向了。

这里的高楼都一个样,连点记号也没有......

十天下来,朱大妈瘦了一圈。

老大两口子感情好,老大对媳妇知冷知热,媳妇也通情达理。

两人经常劝朱大妈放宽心,有事就说,啥事做错了也不要紧。

朱大妈也积极调整自己的心态,决心就把这当成一份工作,她把自己当成保姆的角色。

享受生活,朱大妈很难受,但是战胜一份工作,要强的朱大妈绝不会让自己输。

凭着一股劲,她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

她了解了附近的几个超市,每天出门前检查一遍要带的东西,洗水果时一定先用自来水洗,然后用温开水泡5分钟。

她甚至让儿媳帮她买了一本育儿书和一本做菜的菜谱。

带起老花镜看书钻研的朱大妈,真是可爱极了。

老大的孩子刚好上幼儿园那年,老二带着怀孕的媳妇也来到了大哥所在的城市。

此时的老二,已经不收废品了,摇身一边当起了包工头。

于是,朱大妈从老大家辗转到了老二家。有了这几年的经验,朱大妈已经不是刚到城里那个畏手畏脚、笨头笨脑的朱大妈了,她从容多了。

她的从容,本来是好事,却给老二媳妇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老二媳妇漂亮,懂事,从不顶嘴,即便不高兴也会低头浅笑。

老二大男子主义,老二媳妇不上班,可能是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

老二媳妇说坐月子不能吃鸭蛋,这是她们那里的习俗,说水性的东西凉;还有大米也不能吃,也是在水里长的。

朱大妈感到奇怪,说你大嫂坐月子时就这样吃,我也看过月子食谱,没有这一回事。

老二媳妇不再言语。

朱大妈喜欢吃南瓜,有时会炒上一盘。老二媳妇说要南瓜炒肉才好吃,朱大妈说从来没有那样吃过,听着就搞笑。

老二媳妇扭头回自己房间了。

朱大妈喜欢往垃圾桶上套五六个塑料袋,有时把装卷纸的细细的袋子也套在里面,后来甚至一个方便面袋也不放过,像摞碗一样一层又一层。

老二媳妇仍垃圾时犯了难,扔个大点的垃圾要两个手指头撑着袋口才能投进,不然就会把最内一层的袋子打翻,如果真这样不知道老太太会不会生气,如果不这样自己又真的很为难。

朱大妈有时看老二媳妇闷闷不乐,有时也会听到她跟老二小声在房间里嘀咕什么。

常常是以老二的一声训斥而告终。

朱大妈心想,这文化高和文化低就是不一样。

她想的是二儿媳和大儿媳之间的差距,大儿媳是大学生,二儿媳是中专生。

朱大妈从没想过二儿子和大儿子之间的差距,他认为两个儿子都同样有出息。

老二家里虽然不总是快乐的,但始终虚伪地和谐。

老二家里的孩子上幼儿园那年,老二媳妇又怀孕了。

这一次,是男孩。老二很高兴,他们家后继有人了。

因为大哥家是女孩,他们家第一胎也是女孩。

不知是母以子贵思想的驱使,还是老二媳妇已经达到了委曲求全的极限,她开始顶撞婆婆了,甚至有一次还和老公吵起嘴来。

朱大妈从他们的吵架中听出了老二媳妇对她的种种控诉。

二儿媳说朱大妈上厕所不关门,女儿现在已经大了,这样对孩子影响不好。

说朱大妈常常说孩子撒谎,即便是开玩笑对孩子成长也是不利的。

说朱大妈总是在孩子面前说妈妈的不好,导致孩子不听妈妈的管教。

还说她最受不了朱大妈漱口时直接把水吞下这一行为,让她觉得直恶心。

说朱大妈极其执拗,告诉她什么事都不听。

老二本来想呵斥媳妇几句,随着孩子一哭,他像没听见一样不再言语了。

朱大妈本想找老二媳妇理论:

在家里都是女的,上厕所关什么门?

说孩子撒谎那是她本来就骗人,让她吃饭她说在幼儿园吃饱了,结果睡觉的时候又饿,又要给她弄吃的。

在孩子面前也没说妈妈不好,说的都是事实,因为有妈妈在,孩子就不乖乖做事,爱撒娇,不好好吃饭,这不是事实吗?

我漱口那是我得习惯,用你来管我?

朱大妈真想冲进他们的房间,但随着孙子的哭声,她止住了脚步,又坐了回去。

朱大妈气的胀鼓鼓的,《等着我》都没心思看了。

从那以后,朱大妈和二儿媳开始了明争暗斗的拉锯战。

老二媳妇再没和丈夫抱怨过婆婆,朱大妈倒是和儿子说过儿媳,但不知怎的,儿子也没表现出要为她做主的态度。

朱大妈慢慢地也不说了。

其实老二很为难。

朱大妈刚炒好的菜,老二媳妇说不喜欢吃直接就倒掉了。

朱大妈问她干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不喜欢吃。

朱大妈睡觉不喜欢那么亮的灯光,老二媳妇给她房间换了新的窗帘,好看是好看,但一点都不遮光。

朱大妈最喜欢吃老家带来的菜干,老二媳妇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直接和垃圾搅在一起仍了出去,说那个很臭,招虫子。

朱大妈气的脸色铁青,简直想给她两巴掌。

但是她没有。

朱大妈心想:老娘我也不是吃素的,走着瞧。

她做菜的时候放了五勺盐,往老二媳妇最爱的燕窝里放了那么粗的一缕头发,然后盖好。

本以为老二媳妇会气的跳起来,结果她好像一点没生气。她找出饭盒装好带着出去了。

朱大妈慌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午,老二和媳妇一起回来了。

老二脸色不好看,叹着气说,妈,在这住着不顺心的话去大哥家呆几天也行,我们自己雇个保姆。

朱大妈把脸转过去,哽咽着说了一声,好。

她强忍着泪,没掉下来。

二儿子接个电话,边打电话就边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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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朱大妈一生刚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她没见过?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没想到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她谁家也不想去了,她想回家了。她想,任务已经完成了,该回家了。

朱大妈收捡了一个小包袱,坐上公交车直接去了火车站。

第二天凌晨,天刚刚放亮,朱大妈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提着小包袱下了车。

肚子咕噜噜直叫,朱大妈这时才想起昨晚没吃饭。

刚一出站,二儿子迎了上来。“妈,上车吧。”老二接过朱大妈手里的小包袱,拉开车门让老妈上了车。

“大哥,我接到妈了,你直接开车往家走吧。”老二先给大哥打了个电话,然后开着临时租来的保时捷卡宴,载着老妈往家的方向走。

“妈,你生我气了?我昨天那么说,不是撵你走的意思,我是怕你不顺心,小雪那个熊娘们没有我大嫂那么明事理,所以寻思......,另外她舅舅老家房子拆迁,往我项目上投了钱,我这不不看僧面看佛面吗,要不早骂她了......”

“老二啊,妈不是生气,当妈的哪里会生孩子的气?我是觉得,你和你大哥都结婚了,孩子也都大了,我任务也完成了,想回家过自己的清闲了。”

“妈,你要这样说我能理解,那您也不吱一声就突然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不孝顺呢,别人咋看咱们?”

“哎,是妈一时糊涂,没想到这一层上,妈老糊涂了。”

“妈您也别自责了,也没怪您,就当回来看看......”

老二虽然读书不多,但口才极佳。

别说这点小事,其他难缠的事情到他这里也常常几句话就搞定。

刚到村口,正巧碰到村支书开车往外走。村支书不知道这是谁的车,但一看是保时捷,便停了下来。

又一看是朱老二,立即下车过来寒暄。

朱老二说,老妈想家了,想回来看看,这不就陪老妈回来了嘛。

村支书说,二弟这么大忙人,大老板,为了老妈说回来就回来,真是大孝子,这品格,值得全村人学习,这精神境界太高了......

村支书绞尽脑汁罗里吧嗦地夸赞了一番,朱老二打断他说有事让他先去忙吧,回头再唠。

村支书这才想起自己要去干啥,忙说一会儿就回来,午饭必须他安排,要吃野生鱼还是山鸡包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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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朱大妈打开院门,先开门开窗通风,然后找出米煮了点粥。

左邻右舍看到朱大妈回来了,不一会儿有提一篮子茄子豆角的,也有端一盆鸡蛋的,都是老邻居老姊妹来看朱大妈。

朱大妈高兴地和他们唠家常,说有日子没回来了,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不一会儿老大也到了,老大路过县城的时候,买了米面粮油,肉蛋奶及水果,还有给长辈带的补品,后备箱没塞下,前面还放了好些东西。

老二掏出一包中华烟,递给大哥一支,似笑非笑地说,还是大哥想的周全。

老大也开玩笑说,这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区别。自己在伺候领导方面有经验。

老二给大哥点上烟,两人都笑了。

村支书二虎来了,一手提着活的大公鸡,一手拎着扑扑楞楞乱窜的鱼,叫老二中午一定去他那里吃饭,叫大兄弟和婶子也要去。

老二帮衬着把车里的东西往屋里拿,边问大哥,这是让老妈住下来?不回城里了?买这老些东西。

大哥说,老妈铁了心要回来,就算还能回城里,估计也得在家住一阵,这是他的猜测。

老二说都怪他家那个熊老婆,回去好好收拾她。又一面说,其实他早也不想老妈在那了,这些年帮忙带孩子做家务很辛苦,想让老妈享享福,他自己也有这个心意。

老二被二虎接走了,老大和朱大妈开始吃午饭。老大试探地说,老二家里看起来温和,实际应该挺厉害,眼睛遮不住心。

“老二家里没给我气受,我寻思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孩子也都上学了,我也该回家了。”

朱大妈大口吃着饭菜,放肆地发出声音,边吃边说着话。

晚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老大老二就都走了。

朱大妈一个人住着像样的三层楼,偌大个庭院,看似美好,只是空空荡荡。

送走两个儿子,朱大妈心里又发了慌。

她好久没有一个人住了。

看着墙壁,庭院里的栅栏,朱大妈感到自己就像穿了一件极其不合身的衣服,肥肥大大,四下里都挨不着肌肤。

想到这她后悔自己太冲动,又怀念起城里的那些日子。

虽说空间小,磕磕绊绊,但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现在没人争没人吵,却像飘着在大海上,自己渺小的像一片漂泊的树叶。

于是又想到在老二家的最后一天,那天,她做了饭,然后又......

她逃脱似的让自己停止回想,长叹一口气。

此时,她又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回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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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朱大妈把小菜园里的地重新翻了一下,能种的马上种了下去。

又去县城买回十几只小鹅,十几只小鸭。

她开始用大锅烧水做饭,端着满盆的衣服到河里去洗,不在意脚上粘多少泥,也不在意头发掉地上多少根。

她的头发开始变白,就像那盛开的雪莲,一层一层的变化着。

但是没关系,她也不再去染。

闲暇时间她抬起头看看不远处的青山,雾气在那山谷里缭绕,下面的阳光暗流涌动。

朱大妈呼了一口气,额头舒展了,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有一种错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四十岁跑买卖的年代里。

而回想起这近十来年的城里时光,似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朱大妈又呼了一口气,回来是对的,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应该活在这里!

朱大妈又买了些花的种子,在院里院外都种了些。

不久后,五颜六色的扫树梅,玫红美色的爬山虎,紧挨着小路的郁金香,还有一些朱大妈也叫不上名字的,都争相着美丽的绽放了。

这一天下午,几个雷声过后,乌云就黑压压地连成了一片,看样是要来一场大暴雨。

朱大妈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和刚擀完的一个饺皮,搓了搓手上的干面,又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抬脚就往外面走。

和她预想的一样,鸭棚里的小鸭少了5只。

朱大妈扭头往屋后的草丛走去,边走边唤着小鸭子。

不知不觉过了那个小水泡,走到了山脚下,也没见小鸭子的影。

她纳闷:平时也就在这一块啊。

朱大妈光顾着找鸭子,忘了看天气,也忽略了这轰隆隆的雷声,这时哗的一阵大雨点子打在了她的身上。

一阵狂风刮过来,朱大妈着急了,她感到身上发冷。

犹豫了一下她往回走了,寻思雨停了再说吧。

后山根到家,虽然不足半里路,但这是草丛,深一脚浅一脚。

朱大妈从没像现在一样感觉这点路竟那么漫长。回到家后,

大雨仍然没有停止,似乎更猛烈了。

朱大妈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弯腰把头发上的水也拧了拧,然后去烧水准备洗个热水澡。

这期间她打了四五个喷嚏,身体一阵阵发冷。

她想这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她一个人开敞篷三轮车顶着雨去进货,啥事都没有。

现在不行喽,这几滴雨都经不住。

当天晚上,朱大妈煮的饺子也没有吃上几个,就晕晕沉沉地躺在了床上。

她感到整个身体都是酸痛的,一阵阵的的恶心直往上窜。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下床去找药,只找到了一联不知何时买的安乃近片。

她吃了半片,又躺回了床上。朱大妈迷迷糊糊中还有一点意识,她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可能就要死了。

她感到事情一切都有安排的,也不赖,最后一顿饭竟吃的还是饺子。

她生长这里,长在这里,活在这里,也应该死在这里。

后来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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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大哥,赶紧回老家。”

“什么事老二,咱妈怎么了?”听着老二这么急切地下达命令,老大心里咯噔一下。

“咱妈没怎么,不对,咱妈是怎么了,脸都让她丢尽了。”

“老二,你这话什么意思?”

“咱妈收留了那个赵老树,就是那个单身的老教书先生,住在咱家的房子里,村里人现在都说闲话呢。”

朱老大心里犯嘀咕,母亲一辈子刚强,年轻的时候守寡都过来了,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耐不住寂寞了?老妈糊涂啊,这,这可能晚节不保啊!

老大也很着急,家风问题永远是大问题。

于是哥俩一商量,请假回去吧。

哥俩到家时老妈正在院子里冲刷水泥地,院里院外都是花,老太太爱干净,把整个家拾掇的像个小别墅。

朱大妈吓了一跳,俩儿子回来了怎么也没打个电话呢?

老大说,想,想给老妈个惊喜,老二没说话直接进了屋,开始各个房间窜。

“妈,这是谁的床铺?”老二像一头捕到猎物的狮子,气势汹汹地质问老妈。

“这,这是赵老师的。他的房子漏雨,我就让他在这,在这住几天......”

“妈,我还以为是别人说闲话,攒着劲要收拾他们呢,谁知...哎,”老二摸着自己的脸皮,接着又说“你知道外面人都咋说吗?”

朱大妈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低头耷拉着肩膀,手里拿着的笤帚也跟着垂下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大看着老妈的样子怪可怜,就让老二别说了,听听妈咋说。

三人坐回屋里的饭桌前,等着朱大妈开口。

朱大妈还是低着头,嘴唇抖动过一次又一次,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来。

空气像凝结了一般,只能听到钟表的滴答声。

老二抽着烟,明显着急了,老大便抢先说了话,“妈,您就实话实说,有啥说啥。”

“我叫他搬走。”朱大妈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正这时,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带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进来了。

老人紧张的差点摔了跟头。

朱大妈忙把他扶住,然后给他个使了个眼色,手挥了一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去了另外的房间。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老人家提着行李卷出来了。

低着头走了。朱大妈在后面紧紧跟随,一脸歉意地点头弯腰说,对不起啊,老赵~

第二天一早,兄弟俩又都回城里了。

不久,兄弟俩又回来了。

这一次,家里没有任何陌生人的铺盖。

但是老二依旧气鼓鼓的。

直接拿出手机播放了别人发给他的视频,正是朱大妈提着饺子往赵老树的院子里走。

“这个赵老树,年轻的时候胡骚情,连个媳妇也没娶,老了老了还这么没正形,非得挨收拾不可。”

赵老树年轻时是个民办教师,爱上了村里一位叫仁秀的姑娘。

可惜仁秀不爱他,无论他怎么追求,写过多少封爱意绵绵的情书,也没打动仁秀,她还是嫁给了外乡的一个兽医。

后来赵老树再也没有爱上过别人,一辈子单身一人。据说他的家里都是写给仁秀情书,诗歌,还有许许多多关于仁秀的故事。

或许,他爱的早已不是仁秀那个人了,而是他心中的天使,天上的仙女吧。

朱老二说他胡骚情,正是这一段事。

“不是赵老师的事,是,是我的事,是我要给他送的。”

“妈,您这是为啥啊?”

“一是觉得他可怜,二是,他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听您提起过啊。”

朱大妈把她寻小鸭淋了雨,高烧到40度一度昏迷,刚好是赵老树路过她家,过来给她熬了红糖姜汤,然后又吃了他的中药,才捡回了一条命等等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兄弟俩互相望了望,老大开口:“妈,您怎么不早说呢?”

“你们也没问过我啊。”

“对咱们有恩,咱们报答不就行了吗,也不能让外人说闲话啊。等下我给他仍几千块钱,看看还需要啥我帮他整”老二说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中华烟。

“在农村,能花多少钱啊,都不如互相帮个小忙来的实在。我也是看他一辈子苦,怪可怜的......他也是好心人,去山上搞柴火的时候,总是帮我带一捆。”

说到这里,朱大妈的声音更低了。

这天晚上,老二又被人请去吃饭,老大和母亲聊了好多话。

老大了解到了母亲的孤独,母亲的自在,母亲的空虚,母亲的善良。

看着天上闪闪的星空,朱老大突然感受到人生的渺小与苦短。

和星星相比,人类可能连星星都不如。

星星还能在宇宙中发出一点点的光亮,表示它的存在。

而人类呢,除了同类,身边的人,又有谁会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灿烂的星河是永恒的,它们不慌不忙,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存在那里上亿年。

而我们呢,短短百年,转瞬即逝。

朱老大动了情,心就软了,他开始心疼母亲。

哎,母亲也不过是想有个伴,有个能说话的人。有需要时能互相搀扶一把,相互有个照应。也不过分吧。

老大打定主意,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等老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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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这一年的春节,老大一家,老二一家,都回来陪老妈过年了。

赵老师也成为了他们家的一员。朱大妈做饭他就烧火,或者帮忙提水,杀鸭杀鹅的时候帮忙择毛、清理内脏。

赵老师的存在,对这个家来说只是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仆人。

大儿媳一如既往地温和,说起话来柔声细语。

朱大妈高兴,像待自己闺女似的问她要吃些啥,舍不得让她帮忙干活。

二儿媳似乎心里有愧,总想找机会和朱大妈说点话。但几次都被朱大妈挡了回去,显然是不给她机会,也可能是不想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越是这样,二儿媳越是小心翼翼,处处不太自然。

大嫂的如鱼得水更让老二家里闷闷不乐。

终于在朱大妈给压岁钱的时候,深深地刺痛了二儿媳的心。

朱大妈给老大家孩子600元压岁钱,给老二家孩子每人300元压岁钱。

说合理也合理,说偏心也偏心,就看怎么看待了。

二儿媳认为婆婆对她有成见,对孩子也偏心。初二一早就和老二闹着要走。

老二最近烦心事颇多,这个年过得一点不消停。工程款没结下来,要账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朱老二也没心情继续待了,干脆陪着媳妇回城了。

这一走,老二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老二的工程款迟迟没有结回来,而他最大的客户欠外债1万亿,已经破产了。

朱老二整天焦头烂额地对付着各个债主。

朱老大还是在政府稳定地上个班,没有什么提升。反倒是媳妇平步青云,目前已成为正科级。

不知为什么老大很久也再没回过老家。

朱大妈终于忍不住过于思念儿子而悄悄地跑去了城里。

朱大妈在老二家里看到了二儿媳的直播场面,热火朝天,儿子像个小助理一样帮着忙前忙后。

二儿媳化着妆,面色红润,虽然忙碌,但显得更美丽了。

她没有时间招呼婆婆,只在休息的时候热情亲切地和婆婆打了招呼。

她的笑容那么好看,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老大家里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大儿子躺在沙发上,眼睛通红,酒瓶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地。

大儿媳调动工作后,又几周没回来了。

朱大妈自知什么忙也帮不上,又默默地回到农村。

这一次她不是偷着走的,但和上次一样也没人送她。

这次,没人再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回到家里的朱大妈开始痛恨老大媳妇,骂她是狐狸精,骂她是笑面虎,骂她不要脸,给他儿子带绿帽子。

还好有赵老师的陪伴。老先生说,人生自有定数。什么时间能做什么事,一辈子能拥有多少财富,和谁有多少缘分,都是上天安排好的。着急上火也没用,谁也帮不了谁。

朱大妈又开始念叨老二媳妇的好。说她没有忘恩负义,没有离开变穷的儿子,反而努力赚钱帮他一起还债,这才是有良心的人。

朱大妈望着远处的青山,腾升而起的云雾,眼睛模糊了。

人啊,没有好人,没有坏人。

她像感悟到了什么似的对自己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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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大儿媳和儿子离婚了,最后一次见到朱大妈的时候,她依然客气而温和地叫着妈。

她流着泪对朱大妈说她和老大实在不和,过不到一块去。

她希望日子能过的更好,但朱老大总也不思进取……

朱大妈像驱走一只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把她还想继续说的话挡了回去。

二儿媳成了网红,已经不再家里办公了,租了个别墅做办公室。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二儿媳把老二欠下的债一分不剩地还完了。

朱大妈收回了曾经对学历高低有过的偏见。

但她和老二媳妇再也没有见过面。

老二媳妇在一次工作中突发猝死了。

朱大妈就在那几年里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弯弯曲曲,背部比赵老师弯的更厉害。

清晨,两个弯成弓一样的老人,在小菜园里修修剪剪。

傍晚,两个弯成弓一样的老人,在夕阳的余晖下来到河边散步。

他们相互搀扶,慢慢地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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