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那一把青枣

追忆那一把青枣

□吴海涛

(因为忙碌,许久不曾留意大楼门口那颗老枣树了。大约从2017、2018年开始,这颗枣树呈现出半枯的状态。去年,大堂里不知道换了多少茬的保安小弟说,这树已经不再结果了,只有一半树干还有枝叶。今年春天开始,就期待着它出现转机的奇迹,不意它干枯的趋势更加明显,至今只有残剩的几枝绿叶还在风里飘摇,秋天也注定不会有果实了。难道,这会是它的最后一个夏天。难道,我五年前写的一篇旧文让它伤心了么)


图片发自简书App


傍晚下班经过大堂,保安小弟冲我挤挤眼,递过来一把枣。我以为是他家乡的土产,他说是从大楼门口那棵老枣树摘下来的。拿起一枚端详,长条椭圆,表皮泛着翠绿的光泽,嗅嗅,还有一缕果实诱人的清香。轻轻咬开,果肉微甜,但更多还是生涩,摘得有些性急啦。但我知道,这不怪几个保安小伙子,每年周围不少住户老早就盯着这些枣,往往半夜里就上树撅枝捋叶,刀劈棍扫,连枣带树一起祸腾。所以,今年就早下手为强,抢收了这十来斤半生不熟的青枣。

小弟记得分我一把枣,可能是发现我格外关注这棵老枣树。一年四季,进出大楼,除了寒暄我们对话最多可能就是关于这棵树。“嗨,冒苞了,这老人家又醒过了嘿”“今年挂果有点晚啊,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吴老师,周末就有动静了,你看那儿”“过两天我来拍几张照片,要那种果实累累的盛况”“那就快来吧,有人来摘来打,我们可拦不住”“哎呦,还没有红透呢,怎么又给摘光了……那再只好等明年吧”。

这棵枣树,就在大楼正门外,每次进出都会和它擦肩而过,没人说起过它的岁数,但一人环抱的老干虬枝,弯腰垂背,树皮黝黑皲裂,至少有五六十年了吧,园林部门还特地为它做了护栏,垒砌了高台。五六十年前,魏公村这片土地,还是北京西郊一片广袤的乡野,农田弥望,鸡犬相闻。这棵树应该是在一户农家矮墙围合的庭院里,也许是一位垂暮老者带着一个梳抓髻的小妞种下的吧,院落里有鸡窝,有老狗,有乘凉的石桌、矮凳,还有一口水井、几把农具……加上这株慢慢长大的枣树。不知不觉间,城市蔓延而来,农田和村庄被蚕食殆尽。主人也永远告别老屋和枣树,不知迁往哪一栋高楼。枣树下开始大路通衢,店铺林立,昼夜灯火。90年代魏公村是维吾尔族人在京聚居、经商的主要区域,新疆馆子多,食客们日夜川流不息,我也曾来吃过几次饭。再之后,中关村城区改造升级,新疆饭馆纷纷消失,几个高档小区和写字楼又平地拔起。2005年10月一天傍晚,我们出版社搬来韦伯豪这座新大楼,楼外还残留着装修的痕迹,石灰坑、残砖、砂石随处可见,工人们正在忙着栽种移植而来的一丛丛松柏、银杏、玫瑰,采自泰山的那块庞然巨石正由吊车卸下,横卧一旁。那天,我第一次注意到大楼院子外侧的这棵枣树,像位老者平静地打量新搬来的住户。在这一群兴奋忙碌的新客中间,它气定神闲,绿叶婆娑。我和它对望了好久,心想这片土地要是真有一个白胡子土地神,一定选择安居在这颗枣树下,只有它才是这里的土著。也许从那一刻起,这棵树就注定要种进我生命的某个角落。

一个人一生中不知道会经过多少林,见到多少树,但真正能种到心里去的只有那么几株而已。

儿时在川东小山村,自家瓦房前场院边,就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核桃树的树皮很光滑,很少有旁生的枝杈,孩子攀爬起来很难着力。当然,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核桃树就是一棵“草树”,这是南方稻作地区常见的景观。谷收脱粒之后,稻草就会一束束捆扎起来,尽量一根不漏地收回家里。这些稻草,作为薪柴,作为牛羊过冬的草料,都是农家必不可少的财富。为了便于贮存和取用,一般会挑选房前屋后的高大树干围垒成一个圆柱体,远远看去就像给树穿上了蓬松宽大的“草裙”。每一棵树都尽心为主人看护一垛财物,遮风避雨,昼夜不辍,这像是一种托付。由此,它们也比其他的树更深地走入这个家庭。猫儿狗儿们都喜欢在草树外侧掏一个或几个“容身之处”,冬天草垛里面暖和干爽,很舒服。家里的鸡也很喜欢在草垛里下蛋,或者孵下一群小鸡。

我有时候会借助梯子攀到草树的顶端,或站或坐,透过竹林的间隙可以看到青黑迭起的远山,看垭口通往村外的小路。坐在草堆上,头顶就是核桃树茂密的枝叶了,伸手可及。摘一片巴掌大的叶子盖在鼻子上,核桃树叶有股特殊的味道,清冽、苦涩,类似烟草叶的药香。核桃挂果了,未成熟之前,大小如苹果,果皮青绿光滑,这是核桃的外皮。慢慢的,颜色会加重转成黑最后会胀裂开来,露出它包裹着的核桃内皮,就是类似大脑沟回状的那层硬壳。核桃成熟了,奶奶会用竹竿子一个个敲打下来,剥去黑色的外皮,把一个个潮润的硬壳摊开来晾晒。我往往等不及晾干,不时挑出几颗大个的砸开,核桃的果仁撑得壳内没有多少空隙,水分很饱满,咬一口似乎还有浆汁渗进牙缝。

九岁时,父亲接我去新疆读书、生活,从此告别故乡了。父亲在油田工作,是那种最前线的野外平台钻探。家属也跟着居住在远离城市的作业区,一般很荒僻,孩子也很孤独。我家门口有一棵野生的沙枣树,身子斜倚几乎倾倒,但生机依然旺盛,那些年它带给我很多乐趣。六月上旬,沙枣花一夜绽开,是这类旱区树种最柔情的一截时光。沙枣花是精致的黄色小花,香味浓郁、沁人肺腑,似乎本不该属于这片干渴荒凉的大地。如果在漫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行走,乍然相遇这一树袭人的香气,不亚于在绝境中邂逅一位曼妙女子。姐姐经常会折上几枝花最旺的,插在窗前的水杯里作为“瓶供”,香气也能弥漫整个房间,经日不散。我则喜欢在晚饭后,拿本书,攀到树上等待天黑。新疆的夏天,晚上九点还大亮,不过酷热早已褪去,凉意开始笼罩天地。夕阳下的旷野,茂盛少年骑着精瘦的毛驴,拖着很长的影子,在草丛里奔走、吆喝,拢着一群羊往家里走。作为油田特有的景致,三三两两的磕头机(采油机)无声地“磕头”作业,此起彼伏的剪影,让人感觉一群农夫还在黄昏里挥锄忙碌。到了八月,躺在树上看书的时候,就不闻花香而是吃着沙枣了。那个品种的沙枣很小,只有蚕豆大吧,成熟时表面有糖分结晶渗出,口感甜但有沙涩感。躺在树上,折一枝果粒饱满的捏在手里,闭着眼睛吃枣、吐核,吐核、吃枣。没人来跟我抢这一树野沙枣,整个秋天它都是我的。

来到大城市已经20多年了,高楼蜗居让我们不再奢望拥有一个庭院,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树,而且还是一颗能够结出果实的树。好在,我单位大楼门口还有这么一棵老枣树,它让这里有了久违的家园感觉。出入大楼不觉快10年了。无数次地与这棵枣树贴身而过,无论我们是否关注它,它都比任何一个门卫和保安更尽职地迎送每一个人。年复一年,它都按照自己的韵律向我们宣示生命不息,二月发芽,四月抽条,五六月绽开黄白的枣花,七月挂果,九月枣红,十一月叶黄、叶落,冬日里则不动声色。夏天,它的绿荫会庇护院落的一片土地;秋天,它卖力地奉献一树累累大枣;冬天,它最后的几片落叶会在庭院里翻转徘徊,不舍离去。不知道老树是不是也把我们当成了早年的那户农家,所以才显得格外殷勤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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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也清楚,身处这车水马龙的红尘闹市里,关于人与树的很多美好其实已经不那么真实了。望着手里新收的一把青枣,粒粒饱满,闻闻,捏捏,几次欲放在嘴里,它们可是真正的“果实”啊,摘而食之难道不是正道么,我们的人类先祖不是靠着它们生存和繁衍么。但我还是放下了,它们还是安全的食物?酸雨的侵蚀、空气的污浊、汽车含铅的尾气,也许早已经渗入了它们体内,让它们异化了。我叹叹气,把青枣一字排开,晾晒在阳台上,将来收起来做个纪念吧。


一把青枣,我却没有勇气食用,枣树有知,会伤心么,会沮丧么。明年,它还会如约开花结果么。

(如今,秋天又要来了,我却只能追忆那一把青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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