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张筱春睡了很久。
奇怪的是,迷迷糊糊之中,他竟还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的,独自走到了戏楼。
戏园子还是一片热闹,有跑堂的伙计,唱戏的角儿。
他看见不远处那高高搭起的一方天地,再看早已落满尘土的熟悉墙角,他看到了一个男孩儿,因为背错了词儿又被他师父逼到那墙角去,错一个字打一个嘴巴,火辣辣的疼到现在还忘不了。他又看见那男孩儿第一次上了戏台,底下人喝了个满堂彩,男孩儿高兴了,他也就笑了。
他接着看,那男孩儿长大了,成了北平小有名气的角儿,戏楼开始指着他养活。后来男孩儿和师兄弟们从师父手里接过了戏班,师父就这么走了。
再之后男孩儿遇到了很多事,看清了许多人,可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倔强。那些有钱有势的主儿当着面骂男孩儿是孙子,是畜牲,是戏子。说男孩儿是给脸不要脸,活腻歪了。每到这时男孩儿就笑笑,手拂长衫,转头便走。
师兄弟们都劝他别那么拧,男孩儿还是笑笑。世上最懂他的那师兄早就没了,做梦都爱着的师妹也被他亲手赶走。现在的那些官爷和阔太太,他还会怕不成?真是可笑,他心里想。
他就一直看着,看到太阳落下了山。看那男孩儿卸下行头,换上青色长衫,领着一个更小的白胖娃娃,一步步往深巷里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
张筱春忽然醒了。
原来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男孩儿。
走回熟悉的巷子,看见那棵老树底下站着个人,他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快步往前走,走到近处,却开始大口喘着气,又一步步往回退,他早预料到这一幕,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五年未见。
白胖的孩子不再白胖,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少了几分孩提稚嫩,多的是眉间若隐若现的英气。
再一次跪在他面前,低着头,一句话说不出。
张筱春感觉胸口被什么扯着似的,疼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这么看着眼前的孩子。
他很想让那孩子走进些,再近些,他好看看他是不是瘦了,长高了没有。或是找找儿时的模样还在不在。
他好像没法开口一样。
屋外大雪纷飞,张筱春转头看见屋角火盆里微弱着四散奔逃的火星,心疼眼前孩子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太久,走上前拉起他。
“冷吗?”张筱春低声问。
眼前的小人儿摇摇头。
“穿上点儿衣服吧,这屋里头……”
“您身体还好吗?”
“怎么了?”
“师父……一直都是我错了。”
“说什么呢。”张筱春伸手想系紧眼前孩子的衣领。
“您是不是觉得我什么时候都是个累赘!”张筱春吓了一跳,他皱着眉看眼前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不是前几日陶师叔告诉我当年您赶我走的真相,您是不是真的打算瞒我一辈子?”
张筱春明白了。
看着眼前小人儿气鼓鼓的模样,他想起这孩子小时候每每早晨吵着要和自己去戏楼时被他拒绝的场景,不禁笑了出来。
戏楼是个多荒唐的地方,张筱春怎会不知道?他又怎会让他无忧烂漫的小徒弟去那种地方?
小玖看师父若有若无笑着,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在苦笑。
“小玖,你为什么要回来?”
“七月的时候,我毕业了。”
“之后呢?你想去哪儿?”
“师父,”小玖眼里含满泪“别再赶我走,好吗?”
“我哪儿都不去,我只想在师父身边。”
别再赶你走,别再赶你走。
本该存在的希望因为自己这个拖油瓶而熄灭,不是更让人绝望吗?
“阿陶这人,说的总那么邪乎。”张筱春把手搭在小玖的肩膀上,轻声说。
“师父没事儿。”
“您别想再骗我。”小玖猛地抬起头。“您身体怎么样,陶师叔他们全都告诉我了。”
张筱春一笑。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又要说‘师父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可是师父――您都骗了我这么多年了,这回您就答应我一次不行吗?”
“读了这些年书不见有什么长进,埋怨起师父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张筱春伸手轻弹小人儿的脑袋,却是满眼宠溺。
那打在额头的手指还是冰一样凉,或是,比冰更凉。但还是那样轻,轻的在皮肤上没有痕迹。
却是依旧的温暖。
原来溜走的只是岁月,一切不曾改变。
小玖轻轻拽着师父的袖子,像小时候一样。
张筱春又哼起孩子最爱的小曲儿,他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到一辈子那么久。
他知道,他在奢望。
对不起,小玖,师父不能答应你。
尽管师父是那么希望,每天一睁眼,就会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