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里,每一个都经历过初恋,可时至今日,每一个,都没有和初恋在一起。我突然想,这或许就是我急于将它们记录下来的意义。
让我想起这件事的,是饭饭。饭是她的简称,或外号,总之就是很多年叫过来的。一来她姓范,再来是她特别能吃。
这个月中旬,她结婚了。我因为学校推迟了答辩日期,没有到场。早在半年前她就和我打好了招呼,结果她结婚当天,我却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抱着手机看朋友发来的视频。
就在她婚礼前几日,一次寻常的聊天中,她抱怨了一些细碎的琐事,随后突然问我:“你说我要不要请他来参加我的婚礼?”
我在那一刻发现,这就是朋友间奇妙的默契。没有前奏,没有余韵,凭空抛过来一句话,直指大概十年前的某件事情,却能让接受到这话头的人一瞬间将思路精准的拨到同一件事上——或者,同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姑且叫他阿Q。没什么别的引申,只不过他的名字里正好有Q而已。他们的相识,和中国九年义务教育的所有孩子们一样,连班都没跨,甚至都不用从后排走到前排“不小心”碰掉他的铅笔盒来吸引注意,他们就是同桌。没有郎情妾意,没有打情骂俏,他们就是实打实的干架,饭饭常常会趴在桌子上小声啜泣,而阿Q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时隔多年,我只记得自己坐在后排看到他们撕扯书本,掀翻对方的笔袋,饭饭背着学校检查留起长指甲,全是为了在阿Q身上留下她掐出来的黑青。
说真的,我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俩有什么不对劲的。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读爱情小说,当时内心不明所以的阴暗,喜欢的故事多半是悲剧。他们两个的行为,和两只占地盘的猴子差不多。直到有一天饭饭成了我的同桌,他们之间频繁传递的纸条才告诉我真相。
当时的我对这件事发表了什么看法我早忘了,可现在的我一定会说,我去,你俩地下工作做的不错啊,表面枪林弹雨,背地里早沆瀣一气了。
阿Q是那个时候一捞一大把的好学生,解得了方程,算得了重力加速度,性格张扬,长相乖张。而我们,是那个时候一筛一笊篱的差等生,上课看小说,下课还是看小说,偶尔夹带些漫画,更有甚者……应该说更有钱的人,会看大开本的瑞丽等一干时尚娱乐杂志。阿Q很少主动过来找饭饭,他们除了穿纸条之外,好像看不到什么别的交际。偶尔能看到他们并肩走出校门,又迅速的分道扬镳。每一个被严禁的东西,都会被管制内的人打破,最典型的就是早恋。
这让我想起《文学回忆录》中,提及耶稣反对起誓,因为有起誓,就有背誓,是人性。
他们不是同桌之后,变得和学校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发展自己的小团体,说着只有身边人才听懂的笑话。阿Q偶尔从前排回过头看我们这边一眼,我就拿胳膊肘撞饭饭一下,她一抬头,阿Q就迅速转过脸去。就是那种暧昧的东西在维系着他们之间发酵的亲密。饭饭的初恋是怎么结束的我不知道,我有时候甚至怀疑过它何曾开始。不过,爱情有时候,并不只有一种形式呈现。
毕业之后,我们这些差等生各奔东西。在饭饭失踪的前两年里,我们几个都经常出来聚集,吃饭逛街,找个地方谈天说地。突然有一天,朋友中总是做组织者的人问我,有没有发现,已经很久没联系到饭了。
我那个时候刚从自己的烂摊子里拔出来,这时候猛然惊醒,想起她似乎灰暗了一个世纪的qq头像,和停机好几个月的手机,开始心慌了。
在我初中的时候,手机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大家通讯录记着的多半是家庭座机,问个作业什么的,都要先跟那边的家长说我是他同学,我叫什么,才能跟真正要说话的那个人通上话。
于是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来找小时候的通讯录,最后实在找不到,就在脑子里使劲搜寻。距离我上次给她家的座机打电话,大概过去两年多。我竟然能记起那串七位数字的电话,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可我顾不上去考究嘴里那串数字的可信度,在晚上十一点把电话拨了过去。
接听电话的,是饭饭的父亲,我交待过我要找谁之后,他语塞两秒,问我是哪位。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赶紧说自己曾去家里吃过饭,感觉事态不对,小心翼翼地追问饭饭在不在?
“她出去了。”四年过去,我仍记得他当时这句话。那声音里夹着些愧疚,不是对我,而是对“她出去了”这件事的苍白无力。
我有些懵,看看表,接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沉吟片刻后,饭饭的父亲告诉我,她很早以前就出门了,跟一个男人走了,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离家出走,在我们这几个既不敢好好学习,也不敢翘课打架的半吊子里无疑是年度大事件。我咬牙切齿的对着空气骂,骂她竟然悄没声儿的就走了,看回来收拾她,妈的!骂归骂,心里却不是滋味。
那年年底,朋友说饭饭上线了。我此时正在筹备高考,听说她是和男人一起去南方打工,结果被男人没收手机钱包,除了在工厂上班连门都不许出。我们都说她是被骗子拐了,可她说,每次她一提要回家,男人就哭天抢地说自己不能没有她,求求她不要离开他。
世界上总有一些好哄的女孩,你对她再坏,她都爱你。她们相信爱情像一个教徒信仰上帝,永远憧憬,却永远无法抵达。
饭饭回来后,整个人瘦了一圈,虚心接受我们的“教诲”,笑起来还是那副傻样儿。一次饭局间,不知道是谁先挑起的话头,她开始说那一年多里她生活的变故。
原来大家初中毕业之后,她父母就离婚了。可那时候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她却从来没提起过,我不经想,是她不愿说,还是我们太过于在乎自己而忽略了身边一些人细微的变化。她说过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和别人出去玩,路上遇到她骑着电动车的母亲。两个血浓于水的人,站在北方寒冷的街头寒暄,她母亲临走都没有对她说过生日快乐,就像当初拒绝负担抚养费便再无往来一样留给她一个匆忙的背影。
她放下筷子,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坐过去抱住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后来,听说她父亲给她找了个后妈。我听过无数后妈折磨非亲生子女的事情,倒是饭饭嘴里,这个后妈明显不是电视新闻里的模样。在一顿年夜饭席间,饭饭端起饮料,开口叫了一声妈,那之后,这个家,便不一样了。
饭饭私奔去南方的一年里,堕过胎,撕破过脸,最后还是当初那个拍着桌子冲她破口大骂的父亲把她找了回来。我们的爱好,从一开始就不相投,我们最长聊的都是感情长短,而有五年的时间里,她从未提过阿Q。
我隐约知道,阿Q和她在毕业之后还有联系。但我不知道的是,饭饭在结婚前夕,依旧对这个人挂心。
阿Q似乎是在她的微信里看到她晒出的婚纱照,于是原本鲜少联系的人突然在她手机里活跃起来,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抱怨自己没机会了,只能在朋友圈里默默看她照片种种。我憋了一肚子脏话骂阿Q,最后却只是职责饭饭,都这时候了,还为这种事动摇。
她婚礼前一天,我打电话去再次接受她关于我无法到场的指责,没一会儿,她就把话题拐到了阿Q身上。我知道她放不下,却不清楚她放不下的到底是十四岁的自己,还是当年的阿Q。我说,好好过日子,怀念里的东西搬进现实可能分分钟就会粉碎,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在一起。有些事,可以想,没人拦得住自己的脑子,但不值得因为那一点飘忽的念头,让自己站在未来的岁月里,对过去流连忘返。
真正要在一起的人,时隔多少年都会势不可挡。但有些爱,终究要在某一时刻停下来。
《破碎故事之心》里有段话很漂亮,“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