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下旬的后半夜,一弯下弦月挂在西天,清淡的月光洒向山丘与田野。山丘上长满高大的香樟、荷树等乔木及木槿、山楂、荆棘等灌木;山丘下是一座小村庄,有十多栋房屋,二十多户人家,属于青塘乡的田家庄,名叫四房村。村后是肥沃的田野,大大小小的田块与弯弯曲曲的田塍,拼凑成形状不规则的三色版块:开黄花的是油菜田,开红花的是红花草田,长满青青芒棰草的是浸冬田。一条灰白的小路从村中通出,穿过田畴,伸向远处朦胧的长云山。
没有虫吟,没有鸟鸣,只有北风的呜呜声,山丘与田野一片寂静,似乎一切都在沉睡。然而,四房村后排的一栋青砖黑瓦房里却有了动静,“吱”的一声,后门开启,吐出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小男孩,还不到十岁,叫尤文川。他在被褥中睡得正香,被舅舅田木森从床上拉起,迷迷糊糊的,走了二十多分钟,经冷风一吹,才慢慢清醒过来。向四周一张望,知道一行人正行走在后田垄,已经来到与小伙伴们经常玩耍的地方。前天下午,他跟表弟田力耕一道在这里挖过泥鳅、黄鳝;昨天上午,他将两朵红花缚在表妹田小玉的辫梢,将一束油菜花插在小玉的头发上。此刻,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正被送往长云山深处,要到老棚里去过春节。想到自己将要长时间离开熟悉的四房村,离开亲密的小伙伴,前往陌生的老棚里,与从未见过面的初开外公一起生活,心中未免有些惆怅。但他知道,为了妈妈的安全,他必须在春节期间离开田家庄的四房村,躲进深山里去。
尤文川边走边想,稍不留神,踏在一块冰面上,“咔嚓”一声,打了个趔趄。定睛一看,原来走到了坑窠。这段路面坑坑洼洼,凹陷处长期积水,寒冬腊月会结冰,过往行人都得绕道,走相邻的田埂路。尤文川没有注意,未能避开坑窠,差一点摔倒。站稳之后,他索性在坑窠上乱跺,踩得冰层“咔咔”响。
田木森以为外甥跌倒了,赶紧跨步上前,见尤文川还在跺脚,骂道:“月光下走路要小心,为什么不绕开坑窠?”他背着个大麻袋,肩着个小挎包,用左手牵住外甥,小心翼翼地走过坑窠,然后放下大包小包,等待后头的两个女人。
“外婆和妈妈怎么走得这么慢?”尤文川向原路张望。
两个女人走到坑窠边,停住了脚步。
“天快亮啦,我们就送到这儿吧。”外婆朱细凤说。
“文川,路上要听舅舅的话,到了老棚里要听初开外公的话。安心在山里过年,只要情况允许,舅舅会来接你的。”妈妈田水莲久久地盯着儿子,舍不得离开。
见田水莲恋恋不舍,朱细凤劝说道:“转身回去吧,天一亮,怕会遇见捡早屎的人,生出麻烦来。”
在朱细凤、田木森的一再催促下,田水莲不得不挥手告别,转身跟随老娘回四房村去。
望着外婆与妈妈渐行渐远的身影,尤文川想到妈妈单独藏在矮屋里纺线的情景,十分难受。但愿自己躲到山上去,能让留在四房村的妈妈更好藏身,过年安全一些。
黎明时刻,舅甥俩开始登长云山。
“咯,咯咯……”随着数声惊叫,茅草丛中突然飞出一只野鸡来,色彩斑斓的翅膀,一上一下扑闪着,非常好看。尤文川的情绪立即好转了,他拾起一块石头,正准备投掷,野鸡早已飞往远处的灌木丛中,难觅踪影了。
“只管用劲登山,别理会野鸡啼还是野猪叫。长云山的野东西多得很,你两手空空,抓得到吗?”田木森教导道。
果然,野兔、山羊、麂子、野猫等,不时出现在山道两旁。有的惊恐地逃窜;有的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行人,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一会儿才躲进树林里。
满坡满岭全是树,樟树、刺楸、荷树、苦槠栲,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树,都长得又高又大。最茂密的是枫树,经霜的叶片黄中带红,一望无际。山路越走越陡,尤文川气喘吁吁,靠在一棵大枫树下休息。
“加把劲,前头有一眼甘泉,可以停下来吃早饭。”舅舅鼓励外甥道,“要不要牵着你走?”
尤文川喘着粗气,继续攀登,穿过枫林,远远望见一株大樟树。舅舅告诉他,泉眼就在樟树旁边。
“哦,终于可以歇脚了!”尤文川一鼓作气走到樟树下,背靠树干,坐在软软的落叶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樟树长在山路边,树干大得四五个人都无法合抱;主干上分出四根粗壮的树枝,枝枝叶叶扩展开来,有如一把撑开的大圆伞。树蔸不远处有堆巨石,缝隙中冒出涓涓清泉,带着热气,流进巨石底部的凹陷处,形成了一个圆圆的小水凼。
田木森放下包袱,取出几颗火煨蕃薯,剥掉烧焦的薯皮,递给尤文川吃。火煨蕃薯又香又甜,舅甥俩就着甘甜可口的泉水,吃得有滋有味。吃饱喝足之后,两人继续上路,晌午时分就赶到了老棚里。
老棚建在一个山冲的斜坡上,是栋用黄土夯成的矮屋,只有一层。矮屋分三直:中间一直是厅堂;东侧两间作卧室;西侧前间作厨房,后间放杂物。屋后不远处搭建一间茅草屋做厕所。老棚下面的山冲里开垦出十几丘大小不等田块,地面平整的种水稻,高低不平的栽蔬菜。
老棚的主人田初开笑哈哈地迎出门来:“难怪我家大黄欢蹦乱跳,一刻不停,真的来了贵客。欢迎,欢迎!快请进来!”一条大黄犬跟着老人蹦到门外,先将鼻子凑在尤文川身上闻闻,再把脑袋靠在田木森的裤腿上磨蹭,然后不停地摇着尾巴,将两位稀客迎进棚里。
田初开招呼两位客人落坐,把切成细丝的生烟装进烟袋,递给田木森抽。
“老叔,可得麻烦你啦!”田木森一边“吧嗒吧嗒”吸烟,一边解释外甥进山的原因。
姐姐田水莲被打成地主,隔三差五挨打受斗,日子实在难熬,在尤坊没法呆下去,只得带着儿子文川躲到田家庄四房村娘家来。可是,水莲可以整天藏在亲友家的矮屋里纺绵纱,外村人进四房村没法找到她;而尤文川年幼无知,天性好动,不是和表弟田力耕满村乱跑,就是跟黄秋英外婆的孙女小玉去摘野花,万一尤坊派人来,想躲都来不及。思来想去,唯有领他躲进深山密林,投靠初开外公最稳妥。
“只要孩子懂事,离开妈妈不哭鼻子,在老棚里住多久都不成问题。”田初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造孽呀!”
田木森从麻袋里取出外甥的洗换衣物、过年吃的干鱼、腊肉及大米,逐一交给田初开说:“孩子虽小,但不淘气,还能帮你看家、煮饭,只要管住他不往山上乱窜就行。”
吃罢午饭,田木森准备下山。
“舅舅,上午爬山辛苦,还是明天再走吧。”尤文川希望舅舅能在老棚陪他住一个晚上。
“这二十多里山路算什么,舅舅回家,顺路还可以打捆柴呢。”临行,田木森再次叮嘱外甥要听初开外公的话,别独自在山上乱跑。
老棚四周全是田家庄的山林,有大片的杉树、松树、毛竹,还有许多杂树。因为位于泰东县与宝西县的交界处,所以偶尔遭人盗伐。田初开是田家庄的护林员,每天独自在森林中巡逻,十分孤寂,如今有尤文川作伴,边巡山边聊天,倒也有趣。
尤文川虽然年纪小,但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看过父亲留在家中的闲书,所以古今中外天南海北杂七杂八的东西,样样能说上几句,知识面似乎比初开外公广得多,这让只会挥锄头、钻山林的老农夫惊叹不已。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清晨,初开外公说要回田家庄一趟,取点年货,提前给家人及邻居拜年。老人把大黄留给文川作伴,交代文川自个儿做午饭,允诺天黑以前一定赶回老棚。
初开外公走后,尤文川逗大黄玩了一会儿,感到孤单、乏味,禁不住思念起往年过春节的情景来。
去年岁末年初在外婆家,尤文川与田力耕形影不离,一块玩耍,一同干杂活,共同完成大人分派的各项任务。记得腊月二十九,外婆清扫天花板、墙壁,兄弟俩便一同打扫地面;舅舅贴门神、春联,兄弟俩便一同端浆糊。大年三十,舅舅杀鸡宰鸭,兄弟俩便一同拔毛;外婆煮饭炒菜,兄弟俩便一同烧火。正月初一,尤文川与田力耕手牵着手去邻居家拜年,逢人便喊“恭贺新喜”,口袋里很快就塞满了糖果、花生、蕃薯干……多么热闹,多么愉快。如今,力耕大概又在家里忙得不亦乐乎吧,而文川却孤零零地守在老棚里,只能与大黄相伴,实在不是滋味。
尤文川正在沉思,忽见大黄箭一般射将出去,绕着一棵大槐树狂吠。尤文川仰头细看,但见一只黑色的小兽飞快地爬上树顶,似乎是只野猫,一会儿就跃到了相邻的那棵大苦楝树上,三蹿两跳,消失得无影无踪。大黄还要纵身去追,尤文川吆喝它回来。
看看日脚已经移到大门外,尤文川赶紧升火做饭。吃过午饭,他带着大黄下到冲里,围绕稻田、菜园走走。田里存有一寸多深水,把禾蔸浸烂了;园里种的是白菜、芥菜、芹菜、水葱等蔬菜,都很瘦小。他绕着山冲转了一圈,感到无聊,便带领大黄回到老棚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太阳刚刚落山,田初开就回到了老棚。他带来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用的,还有大爆竹、小爆竹、线香、火烛和春联。这时,尤文川恰好煮熟了晚饭。
初开外公贴好门神、春联,领着文川焚香烛,敬天地。田初开放大爆竹,点燃引线,抛向上空,“轰”的一声炸响,在山间引发出一串串回声;尤文川放小爆竹,一挂长长的鞭炮持在手中,点燃后“噼哩啪啦”响个不停,吓得大黄夹着尾巴往厨房里躲。
敬罢天地吃年夜饭,餐桌摆在厅堂里,有鱼有肉,还有烘干的山羊、麂子、兔子等野味。
“一年三百六十天,农夫时时辛苦,天天节俭,只有大年三十才舍得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一顿。可惜今天的饭桌上缺少一钵清蒸鸡。”田初开有些遗憾。
老棚里也曾养过鸡,但是野猫、黄鼠狼太多,大黄一跟着主人去巡山,鸡就会被偷吃掉。老人这次下山,本想带只活鸡来,可是背的东西太多,不方便。好在餐桌上烘干的野味不少,尤文川从未吃过,正好尝新。
田初开提起酒壶,洒满两盅酒说:“文川,先陪外公干一盅。”他平日巡山带着酒瓶,酒量很大。
“初开外公,我从来没有喝过酒。”
“进到山里就要喝酒,喝多喝少随意,喝半口也行,尝尝外公的糯米酒是什么味道。”
壶里装的是家酿的糯米酒,刚放在热水里温过,洒出来还冒着热气。尤文川端起酒盅,浅浅地尝了半口,但觉甜甜的,麻麻的,有些辣味,不太好受。
“快吃菜,吃了再喝。”田初开嚼着一块野鸡肉,同时将一片野兔肉夹到文川碗里。
第二口酒,尤文川喝得深一些,顿觉一股辛辣味直冲头顶,两颊发热发烧,便放下筷子、酒盅,定定地望着初开外公。
“看来你真不是喝酒的料,喝半口糯米酒脸就会红。”田初开把尤文川盅里的剩酒饮干,说:“盛饭吃吧,几碗饭下肚,就不醉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田初开拿出一大捆松明,点燃二十多支,分别插在大门两边、住房门口,似乎觉得不尽兴,又在各个房间的角落里插上几十支。于是,屋里屋外,松火通明,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晚上,两个人坐在炉灶前守岁。初开外公烧了一壶开水,端出几盘糖果、花生让尤文川吃,说大年三十晚上要守到下半夜才能上床睡觉。尤文川晚餐吃得太饱,对果品不觉兴趣,缠着初开外公讲巡山狩猎的故事。
“巡山没有什么好讲的,每天背着火铳,带上大黄,在各片树林里转几圈,把盗伐竹木的人吓跑就行。狩猎么?豹子、山牛等大家伙一年难碰见几次,根本打不着;野猪倒是经常遇到,但很难打,轻易不敢开铳;林子里麂子、山羊真不少,偶尔也会撞到铳口上;打得最多的是野鸡与野兔,大黄有时还能咬到狸子与竹老鼠。”初开外公讲得过于简单,尤文川没听多久就上眼皮紧扣下眼皮,无法睁开了。
夜深了,山林里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声。田初开说:“小孩子熬不住夜,去床上守岁吧。”
临睡前,田初开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灭掉所有的松明火,又把两根粗木棍埋进炉灶前的炭火堆里,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柴草灰。这样做是为了保留火种,因为当时山里人没有打火机,家中只存留几盒火柴,又容易受潮。
正月初一清晨起来,但见遍地皆白,原来从下半夜起就下雪了。树枝上、竹叶上积满了白雪,门前的几株桃树、山坡上的大片嫩杉木,全都压弯了腰,少数枝桠和树干已被折断。屋顶上似铺了一面大床毯,洁白光滑;屋檐下挂着一排晶莹的冰凌子,圆圆的,每根都有两三尺长。地面满是积雪,大大小小凸起的土堆,全成了一个个又大又白的馒头。园里的蔬菜最可怜,除几株芥菜还露出一点点叶尖外,其余的全被埋在积雪里。
大黄非常兴奋,跑到雪地里东嗅嗅,西刨刨,嘴里不停地喘着热气。刨累了,便躺在雪面上打滚,不一会儿就由“大黄”变成了“大白”。滚够了,大黄猛地跃起,使劲晃动身子,摔掉体毛上的雪花,然后跑进厅堂,绕着尤文川转圈圈,摇尾巴,见文川没理睬它,又伏在地上耍娇。
尤文川懂得大黄的意思,跟随它走出门去,踏得积雪“喀嚓”作响。疏松的积雪有大半尺深,一脚踩下去,没到脚腕。尤文川穿的是布鞋,不敢前行,只得退回厅堂,找到初开外公的木屐换上。
木屐又叫木底鞋,底层的木板上钉有两排又粗又短的铁鞋钉,雨天穿着出门,既不怕水,又不打滑,非常实用,但是十分笨重,走路很费劲。尤文川穿着初开外公的大木屐,只能一步一步拖着,慢慢朝前移动。他握一把铁锹,艰难地移到门前空地的中央,把白雪铲成一堆,使劲压实,做成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雪人。所谓雪人,其实是两团相叠的雪块。下面的大块成圆锥形,算是身体;上面的小块成圆球形,捏个鼻子,挖个嘴巴,嵌上两粒木炭当眼珠,算是脑壳。接下来,他又堆了一个更大的雪人。两个雪人并排坐着,大的是妈妈,小的是文川。
尤文川围绕雪人转了一圈,觉得少了些什么。他拍拍脑袋,拾来四根树枝,插在雪人的两肩,算是手臂。过一会儿,又将大雪人的一只手连着小雪人的一只手,算是妈妈牵着儿子。他多么希望妈妈能在身边,高兴地欣赏自己的即兴创作。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但愿没有意想不到的麻烦,让妈妈过个安稳年。
“妈妈,儿子给您拜年啦!”面对大雪人,尤文川由窃窃私语改成大声祝福,“祝愿妈妈在新的一年里小受折磨,平平安安!”
田初开听见尤文川在和什么人说话,走到大门口一看,见他的脸蛋冻得通红,一双小手不停地搓着,连忙拉他进屋,说:“快进屋里烤火,别冻坏了。”
见尤文川久久地盯着大雪人,舍不得离开,老人又说:“外公带你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
“山上除了雪还是雪,哪有更好玩的地方?”
“地窖呀,那里下雪天也暖和得很,你没有进过地窖吧?”
地窖挖在离老棚五十多米远的山坡上。田初开穿上木屐,背着文川,来到一道山壁前,扒掉积雪,露出一扇大木板,这是地窖的门。推开窖门,但见一个四方形的深洞,洞内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老人让文川在窖外稍等,自己沿着一架长梯下去,将木梯周围的杂物略加收拾,再招乎文川进窖。大黄不敢爬楼梯,只得留在窖门口“呜呜”地叫唤,显得无奈而可怜。
“初开外公,把大黄抱下来吧。”
“那可不行,它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拉一把尿作标记,弄脏了地窖不好办。”
地窖有四五米深,上窄下宽,洞底比一间房子还大。刚进窖时一片模糊,不多久眼睛慢慢适应过来,便能看清窖内藏的物件,主要是稻谷与蕃薯。
窖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出许多,温暖而干燥,无论站着、坐着、躺着都很舒服。尤文川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地窖,不肯离开。
田初开有事要出窖,拣了几个拳头大的蕃薯递给文川:“大年初一要吃斋,先啃蕃薯吧。”
尤文川啃着蕃薯,不由得想起了去年正月初一在四房村,与力耕一起去邻居家拜年的情景。兄弟俩走家串户,见到大人就抱拳作揖,高呼“恭喜发财”;长辈们则满脸春色,夸耀小孩子懂礼貌,有出息,招呼喝茶吃糖果。
最有意思的是给秋英外婆拜年。老人七十多岁,丈夫去世多年,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分家,她跟三儿子田木林一起生活。老人特别好体面,方桌上摆满了瓜子、花生、干薯片、酱姜、酱萝卜、酱冬瓜、糖晒茄子之类的果品。泰东县人把这类果品统称为“万茶”。
“吃吧,吃吧,万茶多多,吃了再添。”老人不停地把万茶递到两个小孩手中。
“秋英外婆的万茶真好吃。”尤文川赞不绝口。
田力耕扫视一遍丰盛的果品,故作惊讶地说:“秋英奶奶的糖晒梨干我最爱吃,桌上怎么没有呢?”他穿着一条家织布缝制的新棉袍,显得有些老成。
“哎,瞧我这糊涂老婆子,总觉得少装了一碟什么万茶,原来是糖晒梨干。有,有,我这就去盛。”大年初一,老人最忌讳听见“没有”二字,所以连声答应“有”,飞快走进卧室里去装。
老人装满一碟糖晒梨干,走到桌前一看,当即惊呆了:装花生、酱萝卜、干薯片的碟子全是空的。
“秋英奶奶的万茶太好吃啦,瞧我们吃得多快,多有味。”田力耕笑着说:“那几碟万茶一下子就吃没啦。”
“有,有,越吃越有。”老人赶忙接口,连声说“有”,再次走进卧室去盛万茶。然而,等她把花生、干薯片等端出来时,桌上的酱茄子、糖晒梨干等又吃没啦。秋英老人再次连声说“有”,又一次进卧室去盛。
尤文川笑得前仰后翻,连连摆手道:“秋英外婆,不用去盛啦,我们带了一袋子万茶来敬你呢,可惜力耕忘了,没有及时拿出来,他比你老人家更加糊涂。”
田力耕笑痛了肚子,缓缓地从棉袍里掏出一只蓝布袋,把花生、干薯片、酱茄子、糖晒梨干等分类倒进空碟中,说:“秋英奶奶,各种万茶都有,碟子装不下了。”
“好孩子,有,有,越吃越有!”秋英老人连连点头道谢。
蓝布袋中的万茶其实是秋英老人的。调皮的田力耕故意找借口多次支走老人,快速将各色万茶倒进预先带来的布袋中。不知道是老人真的未曾识破孩子们的花招,还是有意不戳穿他们的鬼把戏。过年嘛,玩得开心就好。
在外婆家过年多么热闹,多么有趣。如今却一个人呆在地窖中,除了孤单,就是无聊。尤文川由此又想到了妈妈,回忆起妈妈在尤坊遭受毒打的情景。他顿时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