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头脑有点迷糊,今晚上比往常多喝了几杯,嚼光了口袋里最后一片口香糖,摸了摸包,夹层里凉凉的,是本书,今晚于浩拿过来的。地铁在隧道里呼啸穿行,刺耳的轰鸣声加上偶尔吹进脖子的穿堂风,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还记得小时候看奥特曼,其中有一集讲的就是一只老鼠吸收了地铁噪音变异而成的怪兽,现在想来真他妈的有才啊。
伏特加的酒劲开始后知后觉的发威,他艰难地盯着书封上的文字,晃动的光斑让他眼晕,《冯唐易老》。她的前女友终于出书了,正是两年前生日许愿的那家文学出版社,故事好坏不说,反正如今她是成功地出版了一本纯文学的作品。
当年前女友的离开就像抽空了他所有的灵感,整夜整夜地盯着电脑屏幕,再也敲不出一个满意的文字,大抵背叛的故事太心酸,腐蚀光了他的灵感。编辑刘对他已经彻底失望,每次谈话内容的第一句永远是你要找到一个好故事!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故事。他最近一年染上了酒瘾,每晚都要去夜莺喝几杯,喝到微微有点感觉就好,这感觉他一向拿捏的很准,刚可以忘记现实,又不至于太飘飘然忘了回家的路,酒吧很近,就在离家7站地铁的地方。
他每次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是出来找故事,今天多喝了几杯,嘴上说替前女友高兴,心里却抑或是受了刺激。他眼睛微闭感受着隧道里怪兽的呼啸,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超人,俯视着愚蠢的人类。
二
“亲爱的乘客朋友们,终点站美兰湖就要到了,请全体乘客准备下车。”列车的播报声响起,他一个机灵坐直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坐过了站,而且是乘坐反了方向,恨恨的看一眼手机,23点23分,最后一班地铁已经停运。
空荡荡的地铁里每一节车厢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了,大家都在整理随身的物品,车门旁的一个银色长发的女子迅速吸引了他的目光,她小小的个子,阴冷的十二月竟还穿着短裙丝袜,斜靠着门把手,像从日本动漫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心里暗想肯定是刚参加完COSPLAY化妆晚会的女大学生。
可是这附近并没有大学,她为什么会深夜一个人出来玩,而且今天也不是周末?这么晚了家人为何不来接她?难道她在这魔都也跟自己一样没有家人?他望着女子的背影脑子里冒出几个无厘头的问题。
“叮”的一声之后列车停了,他尾随着银发女子出站,看不清她的相貌,但是只看背影也是极好的,她的身形很美,银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际,厚密顺滑,他暗暗赞叹如今假发技术的发达。
他一路尾随她出了站,乘电梯上去就是地面了,寒风灌进来,他冷的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拢了拢羽绒服。那女子好像对寒冷毫不畏惧,依旧从容的走在前边,百褶裙上边搭配的是一件极薄的蓝色针织衫。
离开了地铁站,地面的灯光微弱下来,只有相隔较远的路灯和建筑群闪烁的霓虹,午夜时分整条路上给只有他俩,这边他很少来。走了百米远,女子在一个电话亭旁停了下来,他等了几秒,女子没有进去打电话的迹象,只是站在那里低头抚弄什么,他借着酒劲大胆的走向前去,今晚决定主动搭讪。
他们相隔只有6、7米的距离,走上前才发现原来她是在借电话亭挡风蹭打火机,嘴里已经叼起了一根香烟。
不知是火机没气还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反正就是老天助他,他迅速掏出怀里的火机点燃,“用我的吧!”
女子丝毫没有感到诧异,也许是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只是向前努了努嘴就着他的火机自然地点燃了香烟。
他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寒气,女子吸了口烟,舒畅熟练地吐了几个眼圈后才抬眼望着他幽幽地说了句“谢谢!”
他这才看清女子的样貌,瓷白色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乍看第一眼他承认白得稍稍有点诡异,没有血色,连眼睛也是,瞳孔的颜色比普通人也淡一些,但是细看却是惊艳的很,长而卷翘的睫毛,粉嘟嘟的唇色,脸颊也能看出是精心施了橘粉色腮红,连声音都是娃娃音,活脱脱的一个动漫里的洋娃娃,他早年的时候对岛国的动漫也是十分热衷的,她一定是冻的脸色惨白,毕竟在寒冷的冬夜她只穿了一件单衣,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他赶忙奉承地笑笑,此时他的酒已经全醒,暗暗告诉自己今夜一定要抓住这天赐的艳遇。也许是他审视的目光太过赤裸,女子不再看他,他尴尬的也为自己点起一支烟,与她并肩而行。
“小女孩午夜自己走夜路是很危险的哦!”他一边走一边旁半玩笑的说道,绞尽脑汁努力回想自己小说里那些吓唬女孩的桥段。
女子不理会他,只是嘴角兀然地冷笑了一声,说实话,她无端的冷倒是吓了他一跳,他平时是个胆子极大的人,当年在文界让他崭露头角的也是凭借一部恐怖小说。
“算了,不逗你了,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他收起痞气,一本正经的说道。其实他只是在心底为自己打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脑袋里浮现的全都是《聊斋志异》里的画面,这会只能偷偷地咒骂蒲老爷子了。
三
女子没有看他,只是仰头看了看月光,幽幽地说道:“鬼是没有家的。”
他干笑两声,“小小姑娘家不要吓唬人,我胆子很大的。”他扬扬眉毛,此时手心后背已经沁满了汗,真想掉头而逃,可是双脚却像灌满了铅挪动不了半步,环顾周围,此时马路上竟诡异地连一辆经过的车子也没有。
“呵呵,你害怕了吗?”她挑挑眉凌厉地问道,一张没有血色的俊脸竟有些落寞。
他绝对不相信那是鬼会有的神色,半蹙的眉头甚至让人多生了几分怜惜,他攥了攥拳头,“我才不怕呢,世界上怎会有你这么美的鬼?”他高声反问,稍稍恢复了些自信。
“肤浅的人类最爱以貌取人,鬼可以多端变化,现在的只是我其中的一个相貌而已。”她叹息一声之后竟不动声色地主动靠近了他。
他捏紧了手心的汗,此时《画皮》中的画面又准确地浮现出来,想象着她一会退下人脸之后血红的大口与细长的獠牙,他不知道此刻该不该闭上眼睛。
他感受着女子逐渐靠近的气息,鼻间甚至蹭过她身上的寒气,心一横他突然睁开眼睛瞪着眼前的女子,“你,是不是总是感到很孤独?”无端的发问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长吁一口气,好在脸还是那张脸,也没有新长出獠牙。
女子不知是被他突然的睁眼还是无厘头的发问扫了兴致,不再说话,兀自走路。
他此时更加自信起来,加快步子愉快地跟上去,“我才不相信你是鬼,就算你是鬼,我也不怕。”说着还主动脱下羽绒服为她披上。
她对他有些无语:“从来没有见过像你如此大胆的人,我是鬼,离我远点吧。”
他现在觉得这小女子有几分可爱,严肃的样子可爱,吓唬人的样子也可爱,“咳,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是钟馗转世,专门守候在此抓你回去的。”他也起了逗她的心思。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反正离地铁有很长的距离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边,直觉是快到郊区了。
又走了一会,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人,就到这里吧,我到了。”
他环顾了下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居民区,四周像一块建筑规划用地,借着十几米之外的一支路灯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了“上海宝罗冥园”几个字,后背刚退下的鸡皮疙瘩又激起了一身。
她望了他一眼,“人,看在你好心送我回来的份上,我不伤害你,快点走吧。”不知道是不会幻觉,他感到她决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
许久的沉默。
他好像一时忘记了害怕,更多的伤感也掠过心头,他不知道怎么了,就像要跟一个相识许久的朋友生离死别,有点酸酸的,甚至有种一眼万年的感觉。
“我们还能不能见面?”他脱口问道,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你,确定还要跟一个鬼见面?”女子显然有些吃惊。
“我只想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他坚持地问道。
最后,在他的再三请求之下他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四
近来,连门卫大爷都看出他的憔悴了,紊乱的生活作息让他本就瘦削的双颊更显突兀,顶着俩深深的黑眼圈昼伏夜出。
他们一般每隔三四天见一次,大多数的时候就是一起走走路聊聊天,熟悉之后才发现她十分健谈且博学,天文地理人文社会哲学心理学花草动物拎出什么都能聊一些。而且他们都喜欢石一染的诗歌,她兴致高的时候会吟诵几句,她的声音十分悦耳且饱含深情,他偶尔也会给她讲他写的故事。有时候他们甚至什么也不说,就在黄浦江边吹吹风看看月亮,他也是心满意足的。
每次把她送到郊外,他就心满意足得打车回家,什么都不过问,回家三点半开始埋头写小说,一直写到天亮才睡去,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说鬼是没有名字的,但是心底里一直称呼她为缪斯女神,因为她的出现让他的创作灵感又回来了。
可是最近他有些恍惚了,有点分不清楚白天与黑夜,睁开眼睛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空间,夜晚的相遇太美好,一觉醒来之后总以为是梦境,他抓不住她,问过几次她的过去,都被她巧妙的躲避。他怕是害上了相思病,现在只觉得黑夜太短,白日又太长。
转眼春天来了,晚上的风开始舒缓起来,现在的感觉像极了郁达夫笔下的《春风沉醉的晚上》,春天,一个容易恋爱的季节。
今晚,他们相约去了滨江大道,上海的夜永远是彩色的,闪闪的彩灯下她更像个小精灵,她今天是黑色的头发,依旧是精致的妆容。
走着走着他不自觉地抓住了她的小手,明显觉察到了她的颤栗,那是人才会有的情绪吧,他在心底暗暗的想。“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是知道的,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在乎,我怕是爱上你了。”
“我不愿意天天等到晚上才能见你,现在一刻见不到你心里就发慌。无论是白日黑夜、刀山火海、人间地狱,我都愿意陪着你。”他说到激动处竟然像孩子一样要呜咽起来。
她慌乱地挣脱开了他的手,“我们人鬼有别,我是见不得光的,你坚持执迷不悟的话,我们的友谊只能走到这里了。”她激动地说着,脸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求求你不要再用人鬼有别搪塞我了,如果你是鬼,我可以为你去死,我愿意做鬼陪着你。”他语气里甚至带着乞求。他记不清是哪个作家曾经说过,在爱情里如果谁还谈论自尊,那一定不是真爱。
“鬼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她还想解释什么,他的唇已经覆了上去,铺天盖地。
那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白天的时候他甚至失心疯一般到宝罗冥园找过,一块墓碑一块墓碑地比对,幸好,没有一块是属于她的。
墓园里静悄悄地,热烈的太阳晒得他发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太滑稽,又一次被一个女人欺骗,甚至比前女友嫌贫爱富丢下他还要恶劣。
这下他彻底病倒了,营养不良、低血糖、全身无力,住进医院的第一个周他甚至只能吃流食维持生命。
五
于浩来医院看他,被他瘦骨嶙峋的模样吓得不轻。
“兄弟,才短短的三四个月,你是吸大麻了还是怎么,怎么这副鬼样了,照照镜子看看,鬼都比你好看。”于浩边給他倒水边奚落道。
听到鬼的名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他,眼泪却流了出来。
“承子,你不要吓唬我,到底怎么了,摊上什么事了跟兄弟们讲。”于浩被他突然的落泪吓到了,他记得当初依依离开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医生说你是心病,不会又是因为女人吧?不是我说你啊,你难道是情种转世吗,为什么每一次都被女人伤得这么惨,当初被依依伤过一次就罢了,怎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呢?”
于浩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他眼皮眨也不眨,呆得像块木头。
“我可咨询过张医生了,你身体没有啥大毛病,就是营养不良,别再这里装情圣,快点好起来,哥们带你去地下铁把妹,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瞧一瞧,我这还有好多照片。”
于浩说着就掏出手机在他眼皮下晃了几晃,呜呜泱泱的酒吧,是前几个美女端着酒杯的照片。他没有心情看,可是只扫过一眼就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蓝色头发的女子,那不是别人,竟是鬼。
他大力得一把夺过手机,艰难地从病床上弹坐起来,放大图片仔细端详,没有错,果然是她。
“耗子,你现在就带我去。”他扔下手机慌忙地下地穿鞋。
“哟,你小子,刚才还半死不活给我装情圣,现在可是大早晨,酒吧还不开门,我们先吃东西行不行。”于浩看他打起了精神才放下心来。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跳出来了,既气愤又高兴,其实高兴的成分占上风,她不是鬼,只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欺骗自己,不管什么苦衷他都不在乎的,他要温柔一些有耐心一些,他要给她时间适应自己,他不断安慰着自己。
终于挨到了下午,地下铁酒吧一开张他与于浩就钻进了进去等待着,摆脱了过来搭讪的女人,他独自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大约熬到晚上10点钟的时候,酒吧里逐渐热闹起来,舞台上换了一帮乐队,吵闹的金属乐响起,暗了的灯光开始四下炫目的亮起,舞台上出现了四五个打扮热辣激情热舞的女人。
全场的氛围瞬间被点燃,到处是男人们亢奋的欢呼声,他头痛难忍的跟随人们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鬼。
舞台上的她就像女王,虽然个子最小,但是在一群人里最夺目,她原来不仅脸白,全身的肌肤都很白,远远的看去就是圣洁的天使。然而,此时的她胸脯外露,身上的布料少的刚够遮羞,台下男人赤裸的目光一遍一遍奸污着她,还有那夸张烟熏,她像只猫一样不断对着台下流口水的男人抛着媚眼,多么浪荡的女人,他恍惚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鬼。
他嫉妒得要发狂,终于在男人们的欢呼声中她们结束了热舞,守在后台过道的他一把拥住了刚下场的鬼。
她显然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他们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带着分外陌生的眼神颤栗地对他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他现在极需要一个解释,可是此时她却把他当做了陌生人,外面人潮涌动,他一把将她推到墙上粗鲁地吻了上去,带着报复的快感。
她好像哭了,最后他只隐约记得她说过明天中午老地方见。
六
第二天中午他在地铁站外的咖啡店等她,远远的看她从教堂的方向走来,着一件长袖的绿色碎花雪纺长裙,搭配同色系的遮阳帽,戴着墨镜、擎着阳伞,他对她夸张的打扮有点嗤之以鼻,她好像如此入戏地真把自己当鬼了。
她走到他的跟前,不忘放下窗户遮阳帘,明媚的咖啡店昏暗了下来。
他还带着昨天的怒气,望着她奇怪的举动一言不发。
“好了,我一直欠你一个解释,现在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了。”她坐在他的对面淡淡的说。
说着她摘下帽子与墨镜,还有头上黑色的假发,露出第一夜见她时的白发,今天的她没有化妆,煞白的脸色甚至可以清晰地数出脸色的红血丝,她比之前的样子更显老,眼皮上有细微的褶皱,淡黄色的瞳孔还有睫毛,病怏怏的模样,甚至,有点像,鬼。
他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想随便的说些什么,可是一时却惊愕地说不出一句话来,这超出了他预想的所有可能,分不清楚那些情绪是慌乱还是心疼。
她望了他一眼,开口说道:“你现在看见了,这就是见不得光的我,我不是鬼,可是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从小就被嘲笑是怪胎,努力读书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考上大学,可是找工作因为外形屡屡被拒,曾经我很爱一个男人,他说他不在乎我的外貌,可是等我怀孕时,他却吓坏了变了卦,说爱我却对不能娶我,我6个月大的孩子被生生的拿掉。酒吧的男人都爱我的外貌,可是面具之下的我却被拒之千里之外,我恨你们男人,如果我的孩子活着应该有三岁了,白化病是罪吗?”
他怔怔的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你终究也是怕我的!”
“不是的,我只是……”他想说他不在乎,如鲠在喉,可是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他颓然的坐在那里,对着面前的空气说“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我不在乎的,愿意陪你一起变老”。
可是,早已人走茶凉。
好吧,毕竟他还是懦弱的。
鬼彻底地消失了,像个过客,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一切像一场荒唐梦留给他的却是真实的痛楚,后来他找过她,托朋友多方打探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最近,他的小说出版了,是鬼给他的灵感写成的,甚至成了那一年的畅销书,书扉页上的几行字是他精心设计的:
有些爱,像风,看不到,却真切感受的到,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