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唐贞观年间，正值深秋时节。这一日长安城内忽起怪风，吹得那朱雀大街上百年古槐落叶纷纷，枝干竟显出枯死之相。太史令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赤芒如血，三夜不散，急奏天子曰："此乃血星犯贵之象，主朝中重臣将有大厄。"
果然未过旬日，当朝一品裴寂老丞相忽于夜间昏厥。彼时他正在书房批阅密折，烛火无风自动，竟在粉墙上映出七重鬼影；那方御赐的端溪砚台中，墨汁翻涌如沸，渐渐凝成血痂。老丞相惊骇欲呼，忽见案头那方太宗皇帝亲赐的"山河镇纸"砰然碎裂，登时口吐黑血，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府中急召太医令诊治。众太医轮番把脉，却见那脉象古怪非常：心脉如刀绞金丝，肝脉似锈锁沉潭，肾脉更似寒冰裹炭。太医令颤声道："此乃《黄帝内经》所言'七情噬髓'之绝症，非药石可医也！"正慌乱间，忽闻府墙外有童子拍手歌曰："金阶玉堂客，不如卖药翁。要问长生术，且看瓮中龙！"
原来近日长安城南来了一位涪翁仙人，据说能起死回生。大公子裴琰闻讯，当即备下黄金百两、西域夜明珠十颗，乘八抬大轿前往求医。行至城南草庐，见一老翁正在捣药，端的是个仙人模样，有诗为证：
鹤发垂肩带雪霜，麻衣半敞见星芒。
枯眉似锁前朝事，双目如含古井光。
掌托阴阳藏妙术，腰悬涪瓮隐玄黄。
非僧非道非常相，亦鬼亦神亦沧桑。
曾携玉笏朝天子，亦伴金銮议未央。
王莽乱时抛紫绶，赤松游处觅仙方。
函谷烟霞收作伴，磻溪风雨炼成章。
五铢钱冷藏袖底，不向人间说汉疆。
一丸灵药回春手，半瓮清泉起死方。
偶向山村医病骨，暗从草木辨阴阳。
能召风云驱虎豹，可通星斗测灾祥。
洪荒铸就长生相，混沌修来不死肠。
若问此翁何所似？非秦非汉亦非唐。
只余涪水东流去，夜夜涛声话旧章！
大公子裴琰在柴门前下轿，说明来意，让随从奉上黄金明珠。那老翁听后却头也不抬，自顾自用银刀剖开一株千年何首乌。说也奇怪，那药材断面竟渗出朱砂般的血珠。涪翁冷笑道："黄金珠玉，可能买命否？"言罢，竟将夜明珠掷入药炉，霎时烧作一堆白灰。大公子惊不敢呼、怒不敢语，只得上轿返回。
二小姐裴玉瑶见兄长无功而返，便亲捧先帝御赐的《兰亭序》摹本再访。行至溪边，见涪翁正在洗药，忽有青鱼跃出水面，一口衔走卷轴。老仙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水族尚知'流觞曲水'真趣，人反不如！"二小姐即知其意，回府禀明不题。
府中老仆张阿丑闻言，心中思量道：“既是仙人，必不受俗物，我曾于库中翻得主相有一书册，乃三十年前任县尉时赈灾所得《道德经》孤本，或可入仙翁之眼。”便告请夫人作主。夫人与诸公子小姐商量，皆以为或可一试，便着张阿丑拿来，夫人与众子女携书徒步前往，夫人亲手将书奉上。涪翁接过经书，翻至中间，忽见夹着一张发黄的状纸，上面按着十几个乌黑的血手印。老仙人长叹一声："早存此心，何至今日？"这才应允前往。
涪翁入府时，抬头见梁上悬着道门镇煞的"七星钱"，冷笑道："驱得野鬼，驱得心魔否？"入得内室，见老丞相面如金纸，唇若涂炭，虽在昏迷中，右手仍紧攥着一份奏折。涪翁取出三寸银针，针尾系着五色丝线，往那寸口脉上一搭。说也奇怪，那银针竟自行排成卦象，分明是"讼"卦第六爻："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老丞相在榻上忽然抽搐，嘴角渗出黑血。
涪翁又从腰间解下铜镜，往病榻下一照。众侍从只见镜面青光闪烁，老仙人却看得分明——数十个无口鬼魂正啃咬床腿！都是当年被裴寂构陷的流民，因哑狱而亡，故而无口不能言冤。
"取笔墨来！"涪翁一声喝令，在素屏上挥毫题诗。笔走龙蛇间，那墨迹竟渐渐渗出血色：
朱门紫绶束形骸，玉食金浆养祸胎。
夜半惊魂闻铁马，朝来呕血染章台。
三更旧债缠心窍，九转金丹化劫灰。
若问岐黄真妙术，先还明月入襟怀！
题罢掷笔，那"明月"二字忽然化作一轮血月，照得满室皆赤。原来这"还明月"三字，直指裴寂当年为夺人宅邸构陷忠良的旧事——那宅中有株百年桂树，每逢中秋月明时，便在庭院投下婆娑桂影。
涪翁长笑一声，拂袖而去。侍从追至府门，只见青石板上水纹犹在，空中飘落三物：半截形似续断的断肠草、一片带血龟甲刻着生辰八字、几粒需用悔泪浇灌的忘忧籽。忽闻老丞相在榻上厉声惨叫，原来他回光返照，见案头药渣化作饿殍，床头铜鹤叼来密折。暴毙之时，右手竟撕开朝服内衬——三十年来，那封灾民血书一直缝在官袍夹层之中！
三日后，有人在城南酒肆见涪翁独饮。桌上以酒水画着心脉图，最深处一道裂痕，分明是个"悔"字。忽有秋风穿堂，水痕尽散，老仙人亦不知所踪。后人有诗叹曰：
九重丹墀骨未寒，一瓮清水照忠奸。
若问仙翁何处去？药锄犹在终南山。
这正是：灵丹难医冤孽病，妙药不治亏心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