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环绕的遗迹

什么样的微风春寒犹存,遥远的地方春天的花朵,为了门口等候的两只蝴蝶,微微的绽放。疲乏的眼睛只能容忍一种亮光,美好的夜晚在黑暗中精制而成的亮光,耳朵只能听到月光在寂静的笛子上吹出的乐曲。
在一个圆环形的遗迹四周,巨大的石块在几千年前就被抛弃在这里。月光下的毛虫从石缝中探头探脑的爬出,凿刻的光滑边缘反射着银光。如果不是因为疼痛,他不会发现这里。树林中灰青色的气味四处弥散,他看不清什么在背后窥视着他。金属光泽的瞳孔,随着压踩落叶的咯吱声,好像爬上了他的肩头。他靠大声喊叫来驱散什么,他好像看见的鬃毛倒竖的尖爪。
篝火燃尽,横倒在地的他裹紧衣袍。皮肤完好无损,寂静抖落的露水沾湿了一切。疼痛被这露水沾湿,涂抹在身体发凉的地方。他应该顺着河流飘落至此,三天三夜在沼泽的湿雾中蹒跚而行。他寻找的地方没有任何标记。青灰色的气味带来的尖牙,扑倒了他。抬手抵挡住袭击也没有用,一阵狼嗷声,他的手掌穿过了钢针丛生般的皮毛。呛鼻的烟味围绕着他的脑袋一整晚,尖牙也是烟灰,碰到肌肤就四散无形。
疼痛在四肢攀爬,他仍横倒在篝火旁。或许有可怕的咒语溶入了他的血液,腐朽的枯木一头撞上去的疼痛也抵消不了四肢的异变。他害怕骨头断裂在肌肉下面,手掌不停的检查是否完好无损。一丝泛红也没有,骨头都好好的。疼痛如海浪一般卷积全身后,逐渐聚集在身体的中心,变成了一只轮子。
他不应该到这里来。他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应该吻着淤泥,爬上陡岸。顾不得避开那些把他划得遍体鳞伤的、边缘锋利的茅草,头昏眼花的走到这片树林里。无法预料的,疼痛的轮子转动了起来,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轮子让他去哪,他就只能去哪。看不见的伤口让疼痛源源不断的周流全身。他想躺着完全不动,只是静静的观看这疼痛。一下又一下,铁环一样的疼痛扣住了每个关节,轮子转动了起来。烧旺的篝火像烧在轮子的铁环上,温度从内而外的升高。他用破布盛满泥土,扑灭了篝火,他受不了那热度。
轮子不让他静止不动,他靠着树干站着,疼痛仿佛减轻了一些。这诅咒一定是那个人带给他的。他这个樵夫,住在山坡的东边。矮小的茅屋总有一股曛臭味。他在院子中间挥着大斧头,劈开的木块像头骨一样堆成小山。他也会把萝卜切成一条条的挂在篱笆上,远远看着是野兽的巨牙白晃晃的随风摆动。他的茅屋挨着树林,他在那里出生,要不了多久也将在那里死去。这样的茅屋在树林不只一处,树林那边是什么样,他去过很多次,可是回到自己的茅屋以后,就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小时候,他哥哥让他发誓,他们两个人要把树林统统砍光,一棵不剩。他哥哥已经死了,如今他寻找的是别的东西,他总是想去寻找。
西边有条小河,他空手就能在河里抓到鱼。他知道树林里有狼,可是狼吓不倒他,他的斧子从来没有让他失望。他不记得自己是多少岁,反正胡子一大把了。他的眼睛不太好,很少去村子里,去了也是天黑之前就回来。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吝啬,树林里的一个樵夫能攒多少钱呢?
他用一块石头堵住茅屋的门,免得雪花飘进了。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篱笆和柴门都挂上了冰柱。一天下午,他听到马蹄声,然后是拍打柴门的声音。他搬开石块开了门,让那个陌生人进来烤火。这是个高大的老人,披挂着一条褴褛的斗篷,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岁月给他增添的仿佛不是虚弱而是威严。但他注意到,他如果不是拄着他的长剑,他的行走就会有些困难。他们谈了一阵子,他记不清说了什么。最后陌生人说:“我要到一个地方去,走到哪就在哪过夜,我不知道走了多远。”他把手伸进衣襟,好像在里面摸了一下什么。
他把萝卜干剁碎了煮了一条鱼。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没有说话,外面雪下得更大了。他用几张皮子替他在空屋里准备了一个铺,他哥哥就在那里死的。天黑后他们各自睡觉。
天亮时,陌生人要出门。雪停了,地上厚厚的积着新雪。他上马时没有拿住长剑,掉到地上,吩咐樵夫替他捡起来。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樵夫对他说。
“凭我是个将军。”他回答说。
樵夫撇了一下嘴,但仍把长剑拾起来递给他。
“我虽然流亡,但仍然是将军,因为我能找到那个能重返青春的地方,我有地图。”他用瘦骨嶙峋的手伸进衣襟,掏出一块破旧的皮子。他死死盯着樵夫说:“你可以看一眼。”
樵夫迟疑的打开了地图,看到了他熟悉的大山和想不起来的地方。那时他起了贪念,想霸占地图。假如他得到这个地图,他能把忘记的地方都想起来,还可以到那个地方找回自己的青春。
“我是匈奴人的将军。我曾率领他们艰苦作战,多次赢得胜利,但是最终失去了我们的草原。我虽然流亡,但是我仍然是将军,只有我能到那个地方。”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不行,那里只能有一个人去,多一个人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对那个他至今还厌恶的陌生人说:“我的茅屋里藏着金条,你给我地图,我就把金条全部给你。”
陌生人顽固的说:“我不干。”“那你就上路吧。”
陌生人转身过去准备上马,樵夫朝他脑后给了他一斧子,他踉踉跄跄的倒了下去,地图掉到了樵夫的脚边。
他把尸体拖到涨水的小河边,扔进了河里。

这疼痛在傍晚时分尤其强烈。他不停的向前走,又跌进了沼泽。腿脚都被泥浆绊住,他不知道该为身体外的危险担心,还是为身体内的疼痛焦急。两者犹如缠斗的猛兽,不停的撕咬翻滚着。占上风的一方总是在轮换。剧痛上头时,他宁愿双脚深深的扎入沼泽。而被黑泥逐渐吞噬无法动弹时,他想让那剧痛的轮子搅拌起身边的污泥,干脆把一切都搅碎。那个陌生人的刀疤总是出现在他眼前,刀疤扭曲的皮肉成为一条扭动的蚯蚓,越来越靠近他的眼睛,一直往眼角里钻,他想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他已经不需要眼睛了,他不想再看地图了。疼痛才是真正的地图,地图变成了噩梦。
他被剧痛折磨得头昏眼花、满身污泥的爬到这个巨石环绕的遗迹。四周茂密的树林像密不透风的围墙,锁住这个被疼痛带领而来的诡秘之地。那个腿脚不好的陌生人自称将军,他真的可能靠自己来到这里吗?即使他有地图?樵夫吐了一口唾沫,金属色泽的瞳孔又出现了。一只雕刻粗犷的石狼,全身被刷得漆黑,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在巨石圈遗迹的中央。
这个以前是赭红色、现在成了灰色的巨石遗迹是被焚毁的庙宇的遗迹,遭到瘴雨蛮烟的侵袭,里面的图腾不再得到人们的供奉。樵夫躺在墩座下面,他想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惊异的发现疼痛停止了。他闭上苍白的眼睑睡觉,不是由于疲惫,而是出于意志的决定。他感到一阵寒栗,在残垣断壁中间找到一个墓穴藏身,盖了一些不知明的树叶。
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然也忘记里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他看见自己的意志努力的想接近那一尊黑狼。獠牙雪白,在黑暗中闪着寒光,他的意志让他坐了起来。他需要看到他自己,他缓缓的走向那尊石像,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仿佛从黏糊糊的沙漠里醒来,发现朦胧的暮色突然和晨曦没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难以忍受的清醒让他发觉自己走投无路,他想回头去丛林中。要把纷繁无序的四周区分开是梦境还是现实,让梦境的虚无成为有形的物体,这是最艰巨的工作。他看见自己在石像前面坐着,手里捧着满满的西沙,他努力的把细沙搓成绳索。
石像的眼睛闪了两下,他确定他看到了。一阵低鸣声从树林中传来,石像也发出了轰鸣声。那是孤狼找到狼群的嚎叫声。脚下的泥土在震动,他站也站不稳,石像在震动中分裂开来。刺眼的寒光利剑般射出,剧痛再次袭来,他也嚎叫着跪倒在地。
他在两面镜子的中间,镜子对照着镜子,无数个他印射在两面镜子里,都在盯着他看。他看到的是无数的将军的脸,脸上的刀疤那么醒目,在提醒着他。他摸着自己的脸,镜中的将军也摸着自己的刀疤。他低头一看,长剑正在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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