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子是唐山大地震以后重新建起来的。一条贯通南北的主街把村子一分为二。东西向的街有十来条的样子，每条街不长，要是有黄狗在村西头叫村东头就能清楚的听到。相比主街，东西街更窄更乱。家家户户门口都放着自己烧的柴火，有的还堆着从猪圈里起出来备着往地里施肥的粪。我小的时候，全是土路，一下雨就积满脏水，要是赶上刮风，粪堆上的脏土和烧完的柴火灰就会被吹的哪哪都是。
我家在村子最南面一条街上，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应该是南外环。东面紧挨着是我二伯家，西面是堂哥家。我家往南没有人家，是一个大水坑。北面对门是五间平房住着兄弟俩一大家子。老大先娶了媳妇占了五间房的三间，老二一直没娶，就在边上的两间小偏房过活。说是分了家但老二没娶媳妇，吃饭、下地干活还是一起。我记事之前，老大媳妇已经嫁过来了，是换亲。哥俩爹妈没的早，哥俩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在那个缺衣少吃又没钱的年头，对于当时一家俩光棍的他们来说换亲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没过几年老大媳妇相继给老大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叫来东，闺女叫来红，比我大个三五岁的样子。也不知道老大媳妇具体叫啥，或许就没有名字。反正村里人在来东没出生之前都管叫她老大家的，有了来东之后叫来东妈。
老大老二的身体都不怎么好，一到冬天就老咳嗽，咳嗽起来就像冬天风里没割倒的苞米秸子。听老人说是因为他们爹妈身体都不好，遗传。在土里刨食的农村如果两口子或者其中有一个身体不好，日子过的就会更加难。日子过得不好，村里人就会有意无意的躲着唯恐被占了便宜。就连没出五服的亲戚也不例外。不过老大在村里是属于那种滑不溜手的人精，他才不会在乎你烦不烦他，还是该串门串门，该借东西借东西。就连我们村里最大的官（村长）他都能搭上话去。我就亲眼见到过老大帮着村长栽葱。就像村里人议论的，两口子的聪明伶俐劲儿全让老大给占了去。相对于老大的聪明伶俐，来东妈可是出了名的笨。那时候村里妇女都会骑自行车就她不会。不知道老大从哪弄了一辆没有大梁的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坤车），让她学着骑，可学了两三个夏天也没学会（我们那夏天雨水多地里没啥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老家有家家都种大白菜的传统，要是想过了年更贵一点再卖就得挖菜窖把白菜存起来。不比现在挖菜窖都是用挖机，以前都是要用人一锹锹挖出来的。老大干不了重活，挖菜窖这样的重活就得靠来东妈了。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到了挖菜窖的时节经常能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菜窖边上“指挥”一个挥汗如雨的女人，一锹一锹的从一人多深的菜窖坑里往上扔土。白天忙一天，晚上回家伺候还要一大家子吃喝。伺候完一家老小，也为了能让家里宽裕点，来东妈也学着跟村里人一样养猪挣点零花。记得有一年下大雨，来东家猪圈被水灌满了，来东妈就那么光着膀子顶着大雨站在粪水里一盆盆往外淘水。也正是这样，在村里爱扯舌头的老娘们都叫她傻子！
来东大我五岁，由于是对门年纪又相仿，所以经常来我家里玩，记得有回到了饭点，来东妈叫他吃饭他说啥也不回去，一边说一遍嘟囔：天天吃苞米面说啥也不回去，我要在聪聪（我小名）家吃烙饼。后来来东妈跑到我家来，薅着衣服把来东薅回家，临了我老妈塞给她一张饼，进他家院门的时候我看见来东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后来村里大伙的日子已经逐渐宽裕了起来，来东娶了北面一个村泼辣能干的姑娘，来红师专毕业在乡里小学教书。不过由于给来东娶媳妇盖房子，让日子刚有起色的他们更加紧吧，好像还拉了不少饥荒。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不止夫妻，家里穷百事也衰，什么婆婆的鸡下蛋被儿媳妇捡了，婆婆把儿媳妇的柴火了烧了，屁大点事都是个事都得拿出来争，拿出来吵。有次我在房顶上晒苞米，就看见他家院子里婆媳俩人吵起来了。后来听来东妈来我们家串门的时候说：是因为她用水擦了儿媳妇新买的皮衣（那时候时兴皮衣买一件要千把块钱），因为这还打了她几下。反正他家三天两头总会打打闹闹，不那么机灵的来东妈就成了全家的出气筒。还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就碰上了东妈坐在门口柴火垛上哭着念叨：都怨我，你们都怨我！
没过几年，来红到了出嫁的年纪，也开始了相亲，来红怕相亲的小伙笑话老妈不利索，就损了来东妈几句！（的确来东妈也穷惯了，这些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为此娘俩大吵了一架，之后来东妈离家出走。老大央求村长发动了半个村子的人都出去，这那去找来东妈，接连找了两天也不见人影。直到第三天快中午了南面村一个放羊的人来送信说在他们村那，一个苞米秸子垛边上好像有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让他们家里人赶紧去看看。老大老二听完马上开着三轮去看，剩下的人在家等消息。
到了下午老大拉回来一具死尸，是来东妈。喝农药死的，据说从家走的时候就拿了农药。因为冬天来回来的时候人都冻硬了。从三轮车上抬下来的时候直挺挺的像半截木桩子。来红在边上哭的死去活来，说不该跟她置气。来东也是一声声喊着妈。
丧事办的很简单，来东妈的尸体只在家里停了一天，就被送去了火葬场。令人奇怪的是当来东抱着骨灰进院子的时候，老大用又尖又细还夹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声：来东妈呀！喊完没多会，本来的晴天突然刮起北风，还飘起了大片雪花。后来村里人都说这天是因为人生前没享福！死的委屈老天爷都看不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