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时,奶奶经常坐在门檐下教我嗑瓜子。
瓜子是村头哑巴三叔家炒出来的。村里的人路过,从他门前的竹篾篮子里抓一把放进口袋,边上田边嗑。奶奶也经常从那里抓,不过作为回报,她每年都会帮三叔家里的娃置办几件小花袄褂。
奶奶不会种田也不会做饭,但她嫁给爷爷时,村里的人都说爷爷有福气。奶奶是个裁缝,随身带着一台老式缝纫机,乡间几个圩里的人家都要找她做衣裳,这可是手艺活,比会下地种田金贵的多。爷爷呢是个孤儿,大字不识一个,只有祖上留下的一间土坯房和两亩地,二十六七岁了还没讨着媳妇儿。
奶奶肯嫁给爷爷,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奶奶以前是个寡妇。
我在门前嗑着瓜子,将沾满口水的壳吐地到处都是。三叔家炒的瓜子有两种,一种是黑色的糖味瓜子,一种是灰色的无味瓜子。我喜欢吃甜的,而奶奶爱吃无味的,所以她每次要抓两把。我嗑地慢,牙齿总找不准位置,只得将整粒塞进嘴里慢慢含化,等到甜味完全消失,才用舌头将软绵绵的壳顶开,吸到里面的仁。等一把嗑完已是傍晚,父母也刚好骑着三轮车车从集市上回来。
母亲怕我把牙吃坏,就从集市上带回些奶糖饼干对我说,以后不许吃你奶奶给的瓜子,不然要变成小豁牙子了。我嘴上说好的,等他们一走,就让奶奶去村头抓瓜子。一天母亲回来的早,看见祖孙俩正坐在门檐下嗑的不亦乐乎,有些愠怒。
饭桌上,母亲对奶奶说,娘,小山子才三岁多,牙还没长齐,怎么能让他天天嗑瓜子呢。
奶奶吃着饭不说话,连看都没看母亲一眼。母亲气冲冲地扔下筷子回了屋。
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明白,母亲与奶奶之间的矛盾很早就已经产生了。母亲对我说,奶奶曾想让父亲去部队发展,退伍后能安排到镇上去工作,而母亲不愿,非要拉着父亲做生意。奶奶怪母亲耽误了父亲,而母亲则嫌奶奶不会做饭,自己每天从早忙到晚回家还得收拾一摊子事。
从那天起,奶奶每天只抓一把瓜子,不再给我一粒。我想她一定是不疼我了,于是生气不再理她,跑到隔壁玩。回来时,看到她仍坐在门檐下,两手剥着瓜子,将仁放进瓷碗中,我凑近一看,已经明晃晃的小半碗。她看见我来了,眯着眼笑,“小山子,想不想吃啊?”,她冲我招手,将碗递过来。
我跑过去,一下子扑倒在她怀里。
上了小学,我家搬到城里。那年恰值我妹出生,原本攒下的积蓄被计划生育大队罚了个精光,父亲整日工作不得空闲,母亲想出去做生意减轻生活负担,于是打电话让奶奶搬过来帮忙照看。
奶奶当时住在条件较好的大伯家,和我们离的不远。她不愿过来,只说自己不会做饭,而且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怕连累我们。
“不会做饭总会带孩子吧?你妈是嫌咱家穷不愿来,怕咱们养不起她。”母亲又是哭又是闹,所有的抱怨随着这些年的不满一涌而出,怀里几个月大的妹妹哇哇大哭,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着烟。
“狠心的寡妇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了!”母亲恶狠狠地骂着。
不过奶奶隔几周就会过来看我们。与其说看我们,不如说是看我。因为她每次来之前,母亲总要带着妹妹出去,留我一个人在家,等奶奶走了再回来。母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奶奶,那个曾经笑呵呵给我剥瓜子的老人,是不是真的像母亲说的那般恶毒?
每次奶奶来,家里都会多一堆吃的东西。有时候会是一些小孩子爱吃的果冻饼干之类,有时候则是一桶油或一袋米。她知道我喜欢吃瓜子,所以每次都要带一大袋散装瓜子。我们俩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嗑她剥。我说我现在长大啦不用你给我剥了,她笑呵呵地说奶奶嗑不动啦,说完像变魔术一样从嘴里掏出一副假牙给我看。我十分惊奇,旋即又有些难过。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个说法,全世界只有中国人和阿拉伯人喜欢吃瓜子,其它国家都把瓜子当作是鸟类过冬的食物。我上网查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中国人精于饮食,喜食瓜子,可能源于节俭的理念,而后逐渐深入到饮食文化层面,成了一种习俗。”
我想到奶奶那一辈的生活,或许真的是因为太过艰苦,穷怕了,好不容易盼来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必然是不愿再回去的。
上了大学,奶奶糖尿病越来越严重,而且还渐渐糊涂起来。放假我去看她,她总要问我,“小山子,吃饭了嘛?”,我说吃了,她说那就再吃点零食吧,然后把茶几上盛满瓜子糖果的小碟子递给我。过了不一会,她又问我,“小山子,吃饭了嘛?”,我不厌其烦地回答,“吃过了,奶奶。”,她就一脸开心地看着我。
母亲不让我在奶奶家太久。待地时间一长,她必定会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一次我做好饭,刚要和奶奶一起吃,母亲的电话就来了,我心里责怪她心眼小,连挂了三次。吃完心情郁闷地回到家,没想到一场风暴正悄悄酝酿。
“你奶奶对你好?她连一顿饭都没做过给你吃。小时候她天天给你吃瓜子就真的疼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母亲红着眼,显然已经哭了一次。
“那是她不会做饭!对我好不好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说。”
母亲彻底崩溃,“那她对我们家呢?当初你大伯结婚,她把攒了一辈子的钱全给了他们家,给你爸什么了,就一间土坯房!你妹妹出生时家里穷的叮当响,她光顾着自己享清福了。她把你大伯家的两个孩子带大,就带了你一年,你就觉得她好,凭什么?!你知道她以前在村里头怎么说我?她说是我害了你爸,不让他去当兵,只能一辈子种地!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总向着她!”。
母亲嚎啕大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究竟孰是孰非,我这当后辈的不明其中原委,况且两人又是与我有着极浓的血脉亲情,让我完全放弃一个是万万做不到的。我深知这已经是两代人之间半辈子的怨念,也化解不了了。
奶奶临终前,糖尿病晚期的并发症使她痛苦不堪。在此之前她已经截掉了一只因病变而溃烂的大腿,如今另外一条也肿得比平时两倍还粗。奶奶侧躺在床上呼吸困难,重度肾衰竭让她神志有些不清,她嘴唇微动,反复念叨一个名字,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名字。
父亲说,那是我姑姑的名字。
奶奶嫁给爷爷之前,有个女儿,长到四岁,就因闹饥荒送给了别人。姑姑小的时候没东西吃,葵花籽成了仅有的食物。奶奶用手剥开一个个葵花籽,塞到女儿的嘴里,等葵花籽也吃完了,悲苦的命运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们。
我终于知道奶奶为什么爱吃瓜子了。
头七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让我准备四碟菜和一碗米饭供上坟用。我去菜场买了些奶奶生前爱吃的凉菜熟食,回来时路过商店,又顺手买了袋瓜子。到家父亲问我,买瓜子干嘛,我说奶奶喜欢吃这个。假牙没给她烧过去,我怕她吃不了,就坐在屋子里一个个剥起来。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想起二十年前奶奶坐在门檐下给我剥瓜子的情景,她剥了明晃晃的小半碗,笑着冲我招手,“小山子,想不想吃呀”。
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