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日中午,女儿想吃宫保鸡丁。我蹲在厨房里削胡萝卜。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一下子闻到了秋的气息,清新凛冽。思绪瞬间回到了多年前家乡的秋晨和夜晚。
家乡的秋是慢慢来到的。先是夏天收了雨,接着是一阵秋阳的暴晒。草木慢慢失了润泽,由绿转黄,庄稼日渐成熟饱满。天渐渐高远,屋子里有些阴凉。风渐起,瑟瑟有声,仿佛从遥远的天的那一边吹来,并不狂猛,只是微微地、很有韵律地摇动着树木、庄稼,缓缓地拂过脸庞,更像是不停地招手致意。接着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在某个夜间、早晨或者午后,不经意间,大大小小的雨滴落下来,沙沙沙的,润物有声。不久就会晴了天,隔几日又是一场。这样几次时晴时雨之后,温度就会以体感可知的速度下降了,草木也渐渐失去水分,秋山也失了苍翠。之后的某个夜晚,秋霜悄然而至,只是薄薄的一层,可也足够了,足够让树叶凋零,庄稼的叶子枯萎,小动物瑟瑟发抖了。霜初降,是收割庄稼的信号,农人们就要忙碌起来了。
这时候,原野里会飘来草木的香气,像是水洇过发黄的纸,又像是风拂过青烟袅袅的香炉。谷子的香气是干涩的,向日葵的香气是清冽的,大豆的香气是温暖的,大白菜的香气是清甜的……这些香气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是成熟的味道。庄稼里最后收回家的是玉米,蔬果里最后挖出土的是土豆和胡萝卜。等到收割、收获告一段落,人们终于想起来那土地里还埋藏着的橙色的诱惑。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挖松周边的土,抓住那一尺多高依然翠绿的萝卜樱子,长长的胡萝卜被拔出来,带着湿润的泥土和清新的香气。颜色是那样鲜艳,与这秋色、秋气格格不入。
秋的气味,随着胡萝卜的出土,慢慢消逝了。这胡萝卜的清香,是秋最后的告别和热烈。
思绪慢慢回到眼前,胡萝卜已经削好,切成丁备用。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屋内是尘世的烟火气,没有丝毫秋的味道。而这忽然传来的胡萝卜的清香,却在鼻间久久不散。
二
秋晨。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下楼,手里提着保温壶,去给女儿买豆浆油条。街道初醒,车辆有序地排列在路边,偶尔有一只流浪的小狗东嗅西嗅在找寻食物,一切静谧、朦胧而美好。
忽然,街道对面有人喊我,问我去买什么。是同事的爱人,手里提着两份粥和两根油条。两个人驻足,隔着一条小街和两排汽车,他举起手里的油条米粥向我示意,我摇了摇手里的保温壶,回答他我也去买豆浆油条。在这居住了二十年依然不太喜欢的他乡,这个早晨,有来自熟悉的人的熟稔的招呼,总算是觉得这秋天,像个样子了,一下子有了家乡秋日早晨熟悉的味道。
多年前这样的秋晨,是从天微明开始的。秋霜过后,昼夜的温差就加大了。父母会早早的起床,穿上薄棉衣,趁露水未退,湿气很重的时候,带着昨夜用水浸湿的隔年的干草(谷子的秸秆)做捆绳,去田地里捆昨日割倒的庄稼。灰蒙蒙的秋晨,田野里早已有很多忙碌的身影。天大亮,露水褪去,他们会匆匆赶回家做早饭,叫孩子们起床。回家的路上,父亲们会吸一支烟来驱赶寒气,之后把手拢在棉袄的袖筒里,步履稳健地走着。迎面碰到谁家的谁谁,就会扬一扬袖筒,问一下收割的进度和当日的计划,总不可避免的说一两句这渐渐转凉的天气,然后擦肩而过,彼此忙碌。这样的早晨,是没有时间唠闲嗑的,匆匆而有序。大家年复一年地经历着熟悉的场景,每一年都有新的喜悦和些微的遗憾。
等到家家户户袅袅的炊烟散去,太阳才慢慢升起,露水微干,一天的忙碌即将正式开始。村落里也渐渐热闹起来,狗吠声、马嘶声、孩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还有农人吆喝着赶车的声音,乡邻们互相高声询问收成的声音,夫妻间彼此埋怨吵架拌嘴的声音,大人呼喝训斥小孩子的声音,马车牛车碾过路面沙沙的声音,井沿上辘轳转动咯吱咯吱的声音……真是一首温馨古朴的交响乐。
喧闹的白天过去,晚饭过后,月色下,家家户户会传来有节奏的“嘭嘭嘭”的声音。忙碌了一天,农人们还不能休息,因为院子里像小山一样堆叠的“葵花盘子”(我的家乡人这样称呼割下来的向日葵)还急待脱粒,否则有可能发霉变质。这“嘭嘭嘭”的声音,是最原始的脱粒方式。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幼,围坐在院子里,围坐在葵花盘周围,屁股底下坐一个蒲团(多是玉米皮编织而成的),右手握一根直径两三厘米、七八十公分长的木棍,左手虚虚地扶住葵花盘,挥动木棍用力敲打,葵花籽便脱离母体,四处飞溅起来。孩子们毕竟精力、体力有限,有时候敲着敲着就渐渐乏力,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歪倒在旁边酣然睡去……在梦乡里,这“嘭嘭嘭”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
秋的声音,就是在这样“嘭嘭嘭”的敲击声中慢慢消逝的。等到谷物入仓,葵花籽也晾晒干了,部分卖到粮店,部分被炸成葵花籽油,一少部分留作春节农闲日子的“毛嗑”,继之而来的就是冬日呼呼的北风声了。
想着这些,已提着豆浆、油条和茶叶蛋走到家门口,边打开门边喊女儿起床,又快速将豆浆倒入碗中。这一幕,真是仿佛多年前秋日的早晨了。秋声寂寂,但是温情代代延续,不会消逝。
年少时喜欢秋之色,喜欢它的成熟、热烈,天高云淡,月朗风清;如今人到中年,忽然于某日的午后和清晨,被秋的味和秋的声击中,在尘世烟火里,喧嚣街巷中,那锅碗瓢盆,那天,那树,那云都做了背景,耳畔只余那清冽的味道和厚重的声音,穿越几十年的暮雨朝烟,久久不散。
我还是热烈地爱着这秋啊!爱它的喧嚣,爱它的热烈,也爱它的沧桑。爱它一切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