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雨天出行,一辆小车冷不防从我们面前经过,朋友小可刚穿的新衣服溅了很多乌泥浆,弄得他顿时傻了眼。
看着远去的小车,他追赶了一程,终究没能追上,有点失望地呆在原地骂道,幸亏没追上那个鬼儿子,不然我一定要挥舞“咻咻”的铁拳,揍扁他。
看到他那副又气又可爱、又无可奈何的德行,我有些好笑。小可爱冲动,是出了名的,可每次他都没能捡到什么便宜。大家觉得他大可不必那样,为不该生气的事而生气,最终只能是把自己给气了。
看着那衣服上的脏东西,水印好象还在扩大,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白色的衣服上格外显眼。他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真他妈晦气得很,今天才穿上的,不偏不倚,专门赶上了这个发飙的狗日的,运气怎么这样差?一件新崭崭的衣服,就这样给糟蹋了……而且这黑乎乎的东西真恶心,你闻闻,还腥臭。
他是做生意的。积攒的钱多的是,我知道他之所以在乎这个,就像他说的那样,新变旧,来得这么快,晦气。至于钱嘛,他才无所谓呢,只要心情高兴,比什么都好。
你累不累哟,干吗这么讲究?晚上回去洗洗不就得了,何必跟自己较劲?再不行,等十二点时点柱香,立马就逢凶化吉了。
干吗要等到十二点才点香?我回去就点了。嗬,你倒提醒得对,看来该去一趟青城寺了,我已经有好久没去了。
就那么虔诚?那里的菩萨真有那么神吗?
你不懂。每个人挣的钱,有一部分是敬给菩萨的,有得才有失。求财、求财,不求哪来的钱?你说今天出的这事怪不怪,偏偏就被我赶上了……上次本来说好了要去青城寺,后来没去成,菩萨可能生气了。她老人家是骗不得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呢。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能满大街的宣传吗?
那你皈依佛门了?
俗家弟子一个。
接着,我们又聊了很多拜佛的事来,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扫刚才的不快。好多知识,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
完了,我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衣服上溅的这污秽物就是征兆。
他突然又生出的这个话题,让我颇感意外。刚才,不是正谈得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了呢?我心里暗暗想着。他是中哪门子邪了,我当刮目相看他了。
你是不是该好好冷静冷静,不要激动。
你说的抻妥。你看这衣服上到处是斑点,黑乎乎的真叫人恶人。岂是一个洗字就能解决的?我越来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我得先走,马上把这个不吉之物消灭掉。
消灭,你是说把它消灭掉?它有那么可怕吗?我笑了起来。
今晚,我们本来说好了要出来痛痛快快玩一个晚上的,事先是他提的议,以弥补长时间没在一起的“损失”。现在好了,不欢而散。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也许是来不及回答,也许觉得没必要回答,他转身离去的速度之快,使我想到了闪电。
没办法,我也跟着倒霉了。只得灰溜溜地离去。
回到家里,对这件偶发的小事,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于小可,我最先想到了神经质和敏感这两个词。等我把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后,我又觉得这两个词用在此处是不适合的。他是当事者,他之所以有那表现,一定有他特殊的想法,以及支撑他想法的行动。
后来,由于困倦,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事,倒是孤独又习惯性的回来了。自从妻子离开以后,我就决心一个人要把日子过完了。想想婚姻中两个人的日子要是过长了、过腻了,天天吵吵闹闹的,还不如换成一个人过过看。一个人的日子,是会有某种新鲜感的。
不可否认,一开始,我也找到了期待中的新鲜感,天天信马由缰,可以说是自由得快要飞起来了。家是我厌倦的地方,在那里我像个鸟儿被囚禁了十多年,而现在养鸟的人已经走了,我干吗还要回那里呢?于是,我有好长好长时间都没回那里去住了,那里有她的味道。我讨厌。
白天,我在办公室里忙工作,没办法自由。办公室的那些九0后、00后,什么也干不了,却用讨我喜欢的办法对付我。尤其是那个“小云朵”什么事都不做,就陪我笑,她的话像蜜一样甜透了我的心。虽然她们的活儿大部分都拿我干,可我乐意。这人,只要心情一高兴,累也是值得的。
张师傅,你不会是喜欢上了小云朵吧?“鸟蛋”趁我高兴的劲儿,给我开起了玩笑。
没那意思。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她才多大,像我闺女一样的小。
那是,鳏夫一个,剩货了……小云朵平时就爱说话不着调,此时她这信口雌黄的话,却让我听得特别扎心。
还说没谈过恋爱呢,简直老油条一个。我心里这样想,可脸上不能表现出尴尬来呀。这小女人的话恶毒着呢。“鳏夫”,这不太损人了吗?仿佛她使出的是巴掌,重重的打在了我的脸上。
第二天晚上,我邀约哥们几个在皇上皇餐厅喝酒。主要想调节一下心情,不是上班累的,是说话说的。
没什么好商量,酒桌上都是一对一的男子汉,谁也不比谁差,以前喝酒开始都说了每个人喝成一样,但最后有人拉稀摆带找理由,有人投机钻营和浠泥,弄得一惯多喝的人还是多喝,一惯少喝的人还是少喝。这男人劝别人多喝、自己少喝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平分。又有人在老调重谈。干脆人均分配,每人半瓶。
一下子开了三瓶白酒,三个空酒瓶,像三发空炮弹壳矗在那里。
看来今晚是要来真的了,当我正寻思的时候,就有人又起了反对意见。
十个指头有长短……我正吃着头孢呢,不是开玩笑的。
但大家不吃这一套,酒桌上什么假话都有。弄得那个想倒酒给别人的人,只好悻悻然落座。
来,干……,我的气势把每个人都震住了。他们也许乐得意看我带头喝,不然一个也下不起手来,他们也许等我把自己的那份先喝完了,在没酒的名义下,好又才把他们的杯中酒倒给我……我心里清楚得很,但还是忍不住一饮而尽了。
我太需要大醉一场了,只有大醉,才可能把一些东西忘掉。把心事忘掉,才可能轻装上阵。
干,你们谁都跑不脱,都干了……我的声音异常洪亮,但我私毫没觉察到我的话声有多大。可能醉酒的人都这样吧,再大的吼声都觉小。
我…怕…什么,一人……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边说着,边伸手去端小可的酒杯给自己倒酒。
突然,一双细皮嫩肉的小手,却是那么强劲有力,从我手中硬是夺过了酒杯。张师傅,来,我知道我的话让你不开心了,我甘愿自罚,不醉不归…
是小云朵。
当晚,小云朵就送到了鹏程医院抢救。本来还有些醉意的我,一激灵,酒醒了。
我敢说,那晚要么有人是在看我和小云朵的笑话,扯淡地离开了,伺候两个酒鬼得受多少窝囊气啊,要么是心领神会地给我俩腾位子。旁边没有“灯泡” 罩着,我俩好随便开心。不然的话,他们怎会全走了呢。
病房里只割一个昏睡、一个半醉的我俩了。我感到孤单。
这小女人,我与她从未有过如此的近距离。趁她昏沉的时候,我端祥着她。她合拢的眼睛与嘴唇,是她平时最神气的象征,她的皮肤跟我闺女的一样,都有十足的弹性…
我就这样呆若木鸡地守在她打着点滴的床前,后半夜,我被她断断续续的呓语惊醒。
斑点…爸爸,斑点…
斑点来了,爸爸,斑点…多可怕啊!
……
第二天,小云朵醒来时,我问她“斑点”是什么意思,她跳开了话题,眼睑下沉,低头离我而去。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昨晚,她是故意以这种醉酒的方式,来忏悔她对我说过的话吗?不过那些话虽然刺激了我,但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回家了,家对我来说,有一种异味的陌生。
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以前,我也常常这样把沙发当床,享受着自由与放纵的快感。
梦中,我第一次梦到了像花豹身上那种黑白相间的斑点。它在满客厅地飘舞着,轻如鸡毛,离我时近时远,还多情地问我:你看我漂亮吗?我的身姿多美啊……
我什么也没回答它,只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可怕。因为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怕它加害于我。后来,为了尽快赶它走,我居然主动给它说了真话。我说,你不但美,而且漂亮……
假话,你不是这样想的。
真话,我就是这样想的。
它以一个哈哈结束,离开了客厅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我正在纳闷的时候,手机响了。我记得我先前是关了机的。关机的手机,怎么能在这深不见底的夜里响起来呢?没有多想,我就拿起来接听。
手机里没有声音,感觉那头是在屏声敛气。
我忍不住问:你是鬼吗?
你才是鬼呢?斑点鬼……
不像是熟人的声音。怪怪的,又像是说话的嘴头经过什么处理过了,把“熟悉”的味儿给处理掉了,露出半生不熟的陌生来。
哪位?放声吧,别作怪了。
斑点!
什么斑点鬼点的。
泥浆斑点。
是小可。
搞什么名堂,这晚还不唾?
孤单寂寞,睡不着。你不也一样吗?想跟你探讨探讨关于斑点的事情…
斑点有什么好讨论的?夜猫子,快睡了吧,別拿身体当儿戏。你不讨厌溅在你身上的泥浆斑点了吗?
那简直就是一副美丽的夕阳图,说它是一副拂晓前的天街图,也毫不过分。
你这变化多端的疯子,下午还阴天间多云,转眼就阳光灿烂了。是哪根筋发了,深更半夜来讨论什么斑点的问题,简直……
简直有病,斑点病,是吗?
突然,对方关了手机。我听到了清晰的忙音。
正想着,他干嘛对“斑点”产生兴趣,以致宁肯不睡觉,也不愿把话头留待明天时,我的电话又响了。
别烦哈,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怕明天忘掉了。你知道小云朵为什么在梦中说斑点吗?
那是她的梦话,谁不说梦话呢?
那你问她“斑点”的问题时,她干吗要逃避?
是人家女孩子害羞吧!
电话那头,在沉默了约莫半分钟后关了机,我又一次听到了一长串、只在夜里才感觉得到有些恐怖的忙音。
我的眼睛实在困得招架不住了,只想躺下便睡。但我得关机,不关机,打扰的后果不堪想像。正在这当儿,小可的电话又及时地打了来。
别骂我啊,前两次的电话打给你,本来要给你说正事的,结果吹散牛,把正事给忘了。
遇到这样的人,只算自己倒霉,谁叫他那么自我呢,也谁叫我是他知根知底的特哥们呢?说吧,我微闭着眼。
我去青城寺了,把该说的话,在菩萨和各路神仙面前,统统说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去的有多早,那天青城寺一开门,我是第一个进去的,心诚则灵嘛。
哦。
有两件怪事,你帮我分析一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第一件事,我跪在菩萨和各路神仙面前,把那天溅了鸟黑泥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我出言不逊地骂那个龟儿子的话也说了。当然,我也承认,我曾说过“要去青城寺看望他们”、后来却没有去成,责任全在我,我为此表示深深的忏悔……怪事,我立即就感觉到了从心情到身体的轻松了,这是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完全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感觉。
嗯。
第二件事……
嗯。
第二件事,我从青城寺返回来的路上,一辆的士与我们的大客车,在一个很窄的路段,差点迎面相撞了。我当时吓得闭了双眼,心想,完了完了,再也回不去了。嗬,等我睁开眼,居然奇迹出现了,两张车在相距只有两三公分的距离上紧急制动了……
嗯。
……你说这两件事加在一块儿,是不是说明菩萨显灵了?因此,我有一百个理由放宽心,衣服上溅泥浆的事,已经完全化解了。接下来,我们又可以像以前那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他长篇大论的话,把我给说清醒了,倒是电话那头的他再没声音传过来了。
被小可岔了瞌睡后,就再也没了睡意。白天因为上班忙,我已经很少用手机打游戏了。工作之外,在我的自控能力面前,像以前那样通宵疯狂的玩法,我还是收敛了不少。但不知怎的,那夜,我又一次重操旧业,有些难以置信地玩到了天亮。
第二天,感到身体很困很困。眼睛像用红墨水染过的一样。
后来一连几天,小可特高兴,他为了实现“又可以开喝了”的愿望,几乎天天约我晚聚。是先约的你哈,你面子够大吧,等你定了,我再约其他几位。他奉承我的目的,不外乎是想让我别再拒绝他的盛情吧。
因为一想起小云朵那晚醉酒的状态,带给我的麻烦和后悔,我就想打死都不要喝了,所以我实实在在地接连拒绝了他好几次。
好吧,明天晚上一定参加。我不想再让他失望了。
可真到了“明天晚上”时,张主任又把我安排到了外地出差。
但他没怪我。因为他相信我。
我与小可,大约又有十多个日日夜夜没联系了吧,出了七八天差,累得够呛。人都还没回来,主任催促的电话就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实在抓打不开了。
等日夜兼程赶回来,又一头扎在了办公室。对小可的思念一直只在大脑里徘徊着,到底没时间也没勇气见他一面。
出差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细雨蒙蒙。头天晚上,在电话里他就说要来送送我,可直到上车前,我也没能见到他的身影。车开出大约几分钟后,他给我发来短信说:哥们,我赶到车站的时候,车已经开出,我拼命追赶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了。都怪我……但愿不要成为我们这一生的遗憾。好好保重,等你回来了,我们再为你接风洗尘。
出差的间隙里,一天深夜,我们通了一次短话,我问他,我没参加聚餐的那天,你们几个醉了没有。醉个狗屁,你没来,大家怎么有心情……
从他“你没来”的话里,我没听出有怪罪的意思,因为“你没来”和“你不来”的话里,区别还是瞒大的,而他使用了前者却没使用后者,让我很欣慰。
最后,我问他,那你没生气?
他反问了我一句,那你没生气?
我们都明白了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
我是那种饥肠小肚的人吗?这话是他先说的。
我也在电话结束的时候,以同样的话回敬他。
电话两端的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我依然如故地享受着吃饭打游戏、睡觉打游击、别人管不着的自由而放荡的生活,我已经完全 “习惯了”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了。
我们办公室的张主任找我谈话的次数不下十次,每次都告诉我说有规律的生活,是一个正常人最起码该做的。对于她的热心,我每次只是耐着性子听,嘴上不作私毫的反抗,行动上却坚决不照办。
一个早该退休了的老伛,能与我们的思维一致吗?莫看她对你那么好,还不是想让你多给她干些工作…我的这想法成形了,她说什么都成多余。
但她每天照样叫我去她家吃饭、去她家住,还把她们做的饭菜端了来,让我中午用光波炉热了。弄得同事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有些甚至还在私下猜测:是要作上门女婿了吧?
主任家刚好有一个女儿也离了婚,回娘家住着的。每次我去她们家吃饭,她都不拿正眼看我。主任的老伴卞老师倒是热情依旧。不知他从哪儿得知我常失眠的消息,他拿给了我一瓶枣润安神胶囊,说效果不错,要接着吃。
我是被一个噩梦惊醒后决定要立即见小可的。是的,无论如何,我们都该见面了,在出差前和出差后,我们都有约定的,他可能也一直在等着我这个大忙人的电话吧,我们得兑现承诺。
何况,小可在我的那个梦中,穿着他那天溅了泥浆的一身白,很庄重地给我说:哥们,我走了……那白色的衣裤上不再有斑点,洁白得耀眼。“男怕穿,女怕脱”,在我们家乡是很忌讳的。哎……反正是个凶兆。
第二天一早,我就给他打去电话。哥们,忙什么呢?今晚聚餐可以吗?
我在医院里躺着的,都差点见马克思了。你出差回来,这么久了也不来看看我……声音如猫叫,低沉无力。
尽管有梦的阴影,我还是相信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又来了,快骗、多编点……我说。
他那壮如牛的身体,因为从没住过院,一直成他的骄傲,他也常常在我们面前,熬夜和喝酒,样样占上峰,还奚落我们是林妹妹的身体。
开什么玩笑,鬼才相信呢!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力气跟你开玩笑,不信拉倒。电话断了,想到压电话是他的常态。我还是不怎么相信。
但又一想,有些不对劲,觉得不像是个“好人”,我立即赶到医院,想一探究竟,才发现铁打的汉子也病如膏肓了。
他瘦了,整个人变了形。躺在那里,一副小孩子的骨架。
医生说我的肝和肺都有斑点……他垂下头,有些伤感地说。
难不是衣服上的斑点跑到身体里面去了?我想逗严肃的小可笑一下。他连笑的意思也没有,把脸转向窗外。
我们相视无言。我不会安慰人,不知从何处下手好,只默默地站在他的病床旁边,手搭在他的后背上。
才第一次住院,别怕。等好了,我们又可以喝酒了。
怕是再也喝不成了……
我走的时候,他只久了欠身,仿佛很吃力的样子。乖乖的哈,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露出了一个只有告别时,才有的那种缠绵的微笑。
他母亲一直站在窗外的墙角里偷偷饮泣。哭成了个泪人儿,在我走出病房门的时候来送我。可儿平时不注重身体的保养,医生说,现在他的病得真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路上,我想起了这句古话,第一次感受到了活着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
在独自的空间里,我回到家,老实地呆了一夜。
没喝酒、没熬夜、也没打游戏,手机放在一边,关灯睡觉。
没有睡意,老想着小可那条溅了泥浆的白衬衣、白裤子。它们像花圈的缎带,用力地飘惚在我的眼前。
难道那污了的泥浆真是不吉之物,斑点也是罪恶的化身吗?是它们潜入体内,腐蚀了小可的内脏?
终于在天亮时,沉重的上下两张眼皮合上了,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斑点的出现,这次斑点幻化成蝴蝶了,它们成群结队地栖息在小可白色的衣裤上。
蝴蝶把白色的衣裤挑动起来,有太多太多大小不一的蝴蝶把斑点遮住了。
眨眼功夫,蝴蝶不见了,斑点也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我接到了小可妈妈的电话,她平静地告诉我“小可凌晨五点钟走了!”。
我左冲右突地赶到病房时,她等在那里,取出一封小可留给我的信来。他早就写好了。昨天,他不忍心当面交给你,怕你伤心。
我展开信纸,眼泪扑簌簌直下:
我亲爱的朋友,当你展纸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到天国的路上了。不知天国愿不愿意收留我这个连对自己的身体都不负责任的人。
我多想继续活下去啊,可不行了啊…此时,我才相信 “上帝要让你毁灭,必先让你疯狂”的话来。狗日的这句话,说得太好了,可惜我懂它的意思太晚了。不管我怎样虔诚祈祷,青城寺最终也没能使我留下来……
哥们,好好儿活着吧,别再作溅自己了。
另外,告诉你一个秘密,小云朵的父亲也是死于致命的斑点……
下着小雨的一个冬天的夜晚,冰冷的路面,在灯光映照下,亮出冷飕飕的微光。
“找你了大饭店”,地处两街的接口处,地理位置极佳,堂口又大,平时有事无事地吸引来了八方食客。不管什么时间,要是在午后十二点前还没订到餐,那你当日基本上就别指望了。但老远就能闻得到的火锅味道,还是满吸引人的,让你根本没法拒绝。
老岳父的六十岁花甲生日,妻子总想办得既风光又体面,等比较来比较去的挑选合适以后,“找你了”就只剩大厅靠窗口的位置了。
我们刚一落坐,窗外的小雨就有模有样地下开了。
十多人围坐的餐桌上,有我们的家人,还有岳父岳母原来的同事,以及我带来的战友,满满一大桌子人,自始至终的话题围着寿星转。岳父不喝酒,他以茶代酒,接受着我们轮动的敬意。
这是大伯的六十大寿吧,我敬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岳父好生奇怪,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居然抬杯敬他酒,这多少有些冒失。同样,坐在旁边的妻子也愣住了,她怀疑地打量着我。
哦,是隔壁桌上的朋友。爸爸,没事的,我认识。
我之所以这样随机应变,一来给陌生的他解了围,二来也让大家不致错愕。其实对他的 “认识”,我也只是在进门后觉得是邻居,向他送出了一个打招呼的眼神而已。
没想到,他谨这么快就还之以礼了。
接下来,我们不再有开始的拘束了。他甚至丢下他那桌的朋友,移坐到我的身边,与我对饮上了。
哥子,你也是当兵的吧?
他称呼我为 “哥子”,想来他比我要小些,我便顺水推舟地说,如此说来你比我小些了?你是在哪儿当的兵?
我们是守山头的边防部队,你是老大哥单位野战部队吧?!
他说得没错,一语中的。好眼力。
他告诉我他叫小可,退伍后搞建筑谋生。我们的话越谈越投机,酒也开始无所顾忌地喝开了。期间,他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回来以后,我们接着又边喝边聊。其他人都离席而去。桌上只剩下不多的人候着我俩了。
最后,妻子去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姐示意是小可结的账。
妻子一定要把钱还给他。
嫂子,就一顿饭钱而已,您何必那么计划呢?
走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微醉了。彼此留下了电话、微信,说以后再联系。
回家后,妻子怎么也弄不明白。你说,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干吗要给我们买单?你就认识这样的酒肉朋友吗?
我哪里认识他?人家还不是听我们说是当兵的,觉得很有缘…
妻子是一个小心翼翼生活的人,她最怕我被不三不四的朋友所害。
以后少跟他往来,我看他是另有所图。
后来,在我和小可的交往过程中,妻子对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身上本来的优点,也被妻子看成了缺点,弄得我在小可面前左右为难。
有一次,我们在外面聚餐,小可举杯问我,哥们,嫂子对我怎么有那大的意见呢?
我说,你嫂子就是那么一个人,心眼不坏,对我很好。时间长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行,我得挑时间,专门给嫂子解释解释!
我制止了他。我不忍心让小可夹在我们中间为难。
但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妻子的偷窥和猜疑面前,颜面尽失,婚姻最终也走向了死亡…
……
我越回亿起这些往日的情景,越感到了失去知己的切肤之痛。每天度日如年。
小可死后,过了一个礼拜,我接到了一个熟悉的电话。
小可死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有必要吗?你那么讨厌人家。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好的地方。
沉默,无声。
你肺上早就有钙化的斑点了,要注意身体。以前有个家,现在是一个人……
嘟嘟嘟……我在一长串的忙音中沉默着。奇怪,以前一听是她的声音,我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放下电话,在小可与她之间,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小可。我像个鸟儿常常囚襟在她的笼中,而这恰恰是我不想要的。今晚,她的话却吸引着我,我是这样乖乖地听着,第一次不反对,还想听下去,她却压断了。
我在关灯的屋子里回味着我们共同度过的旧日子,倒叙般的回亿着我们的初恋。
我俩坐在刚打完谷子的草垛旁,谷草散发出山野的气息。山风频吹,山茅草莎莎作响。
我复杂的家庭关系,你知道吗?
知道。你从小就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在家里关系很难处……
那你以后能处理好这种与家人复杂的关系吗?
只要真诚、善良……是能处理好的。我不会去计较他们的,他们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
冷飕飕的山风吹来,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不自觉地咳了一声,她立即把身体靠向我。
听说你小时候,冬天是在气喘吁吁中度过的?
他们都叫我病猫。前年检查,医生说我肺上有钙化的斑点,已经不碍事了。
天,肺上有斑点。真难以想像。
别大惊小怪了。生活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生存那么艰难,谁的身上没有斑点呢?只要活着,那些斑点是会被钙化掉的。只是有些人是在心上,有些人是在肉体上。有些人在里,有些人在外……位置都不一样呢。
婚后我们的生活,比预想的好多了。进了城,有了女儿。却在到手的幸福面前,我们的家庭小船般倾覆了。
在我们离婚的前夕,她哭着告诉我,看你小时候的日子过得那么辛苦,我才想好好保护你,怕你受到伤害。
可我受不了你的妻管严啊!我固执地说。
小可走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哥们都没再相聚了。不知是不是心痛的原因,彼此的我们实实在在少了联系。
一天,前妻给我发来一条微信:今晚,聚聚吧。别憋出病来了。
我也正有此意,不假思索,我就答应了。
我记得,那天我焕然一新的打扮,像是去见初恋的情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