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是妈妈。”
“你笑了吗，妈妈？”
“是的，我笑了，不信你摸摸。”
他20岁的生日，从邮递员那里收到了一个录音机。林荫大道，整齐繁茂的枫树，这是叶还绿的季节，他安静地坐着，听枫叶沙沙，抓阳光斑斑，鼓起勇气按下了录音机开关：
“孩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段录音你一定要听下去，别因为对我的怨恨而关了它。”
他突然慌了，立马按下了开关。娴熟地迈着步子，数着步子，回了家，所谓的家，其实是盲人学校，那里，有他全部的记忆。他躺在床上，又想起了脑海中的那段话:
“孩子，我是妈妈。”
“你笑了吗，妈妈？”
“是的，我笑了，不信你摸摸。”
等大笨钟狠狠地敲了十八下后，他走出了家，他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这么远。按下开关：
“孩子，我是妈妈，很爱你的妈妈。你可能会紧张，会质疑，开会问我为什么这么残忍，把你一个人扔下？现在我不是在解释，是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还记得那天是一个好天气，我让你坐在长椅上，给你一大袋你最爱的山楂片，我让你等我，不要乱动，我去给你买玩具飞机，我一去就没有回来。我一直在很快地走，不敢回头，后来我开始跑，边跑边大哭，路上的人都看我。我怕我像前几次一回头，看见你可爱的脸，或有些着急，或有些痴迷，我就撕心裂肺，忍不住跑回去。那次我我知道我必须得那么做了，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他心里的模糊印象开始有些清晰，这时有遛狗的人走过，他继续在听。
“我发现你视力有问题是在你出生后的三个月，我在你眼前十公分、二十公分、三十公分的地方比划，看着你黑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就有预感了。我安慰自己说，我的孩子与众不同，这么亮的眼睛发育慢。四个月的时候，我在床上拍手，看着你的反应，眼睛微微一动，你还有听力，后来的六个月、八个月，情况依旧没有变好，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知道你真的看不见时，我哭得快瞎了亲朋们劝我把你送到乡下，我死活不肯。后来，你爸离开了我们，我理解他，我希望你也不要恨他，他留下了他的全部。我每天都和你说说话，我给你讲，也听你讲，虽然是一些听不懂的唧唧歪歪，我也高兴地回应着，夸奖着。我把电视打开，让你听各种声音，感受男人和女人声音的区别，也听听热闹的世界。你抓着我给你的小皮球、塑料瓶，还有危险的玻璃球，然后告诉你什么是大，什么是小。我还让你闻各种气味，尝各种味道，当然，我还得告诉你什么是疼痛和冷暖。你学了最长的就是走路和说话，在判断方向上，我一直头疼，但是从不放弃。我教你吃饭、上厕所、穿衣，让你学会独立，看着你笨拙的小样儿，我哭过也笑过。告诉你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教给你人的良好品德，我不断努力，想给你创造一个家的环境，让你和其他小孩一样。可是你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艰辛，我怕别人的可怜与同情，我的朋友们说话虽然谨慎，可是偶尔还是会说漏嘴，我希望他们把你正常看待，我也怕这样下去会刺激到你，所以我跟他们保持距离，邻里街坊们总是大声说话，我告诉他们你听得见，我看到了他们的怀疑。我从没怕过这些流言蜚语，我只怕你柔弱的心灵里会有不公平、不开心。我怕，真的很怕。我们搬过家，也去过农村，虽说吃了不少苦，但我忍者，我想，你也是忍着呢。”
他枯涸的眼眶里流出清泉，他不知道呢，他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安静的人，都在听着。
“送你走的那天，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所优秀的盲人学校，他们也收留孤儿。我一直这样想，假如我有一颗太阳，我会把它种到你的世界，让树啊，花啊，草啊生长，然后去偷一片天，那种跟你形容了很久的蓝色的天。送你走后，我住进了你对楼的疯人院，我其实并不疯的，我是为了和你靠近一些，我和一个失心疯的女人抢了那间可以看到你们教室和操场的房间。看着你有相对完整的童年和平等的世界，我很开心，每天吃饱饭，很早起床。我看过你跳绳、游泳、走路。有一次，我看见那个比你大的孩子把你推到，我从院里的狗洞爬出去，院里消失一个人是没有人会注意的，我溜到他身后，把他也推到了，那是出于一种本能，我也不忍心看他哭的。从小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不比别人的差，我听说你参加了合唱团，还当了领唱，后来还一个人开了演唱会，我也去过，没有钱坐车，我凌晨3点就起床了，走到上午8点，没有门票就趴在窗户上看。后来，因为时常想你，想一回哭一回，我视力也不太好了，最后一回去看你唱歌是前年你18岁的时候了，我不该去的，看不太清车子，不知道躲，撞到了。”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凉凉的月光下，人群里的一个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嚎淘大哭起来，他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他看不见的月亮，所有人跟着他看了月亮。
“现在我坐在轮椅上，不能偷偷跑出来看你了，也不能听你的声音了，孩子，别怪妈妈，也别恨妈妈。或许我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该把你扔下，应该让你知道你有妈，有爸，我该拼命赚钱，供你上学，不让你这么孤独，不让你受这么多苦。哎，在我送你走的前一个月，我常常感到胃部疼痛，直到我摸到那个肿块，医生告诉我对于癌症要乐观，我知道我会提早离开你，我怕把你留在我身边，以后你不会独立，失去我后你会受不了，所以，我做了那样的选择。每天到夜里凌晨的时候，我就会疼，一直冒汗，一直吃药，有治精神的，也有止疼的，可我觉得那些疼痛远远比不上与你相隔数米却不能相认的疼。我还是熬了20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觉得你长大了，是男子汉了，我该把一切告诉你了，我害怕没有机会了。前不久，我从你那边响起午夜钟声后一直疼到你起床钟声响起。还是那句话，假如我有一颗太阳，我会释放所有的光和热，让你感受温暖的阳光，为你前途照亮一个瞬间，让你有个方向，让你感觉到有个人，永远那么爱你。“
他嚎淘大哭，摇着杨树，抖落了一地绿叶。感觉身上洒满了阳光。
“我多想再听听你喊我一声妈妈，我怨自己，怨上帝，也怨其他人，要是当初，没有那么多的嘲笑、质疑、拒绝和冷漠，要是他们能平等看待一切，给我们一个看不见的微笑，展示一点应有的尊重，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
在场所有声音停了，月亮变成了太阳，照亮了所有人的心房。那个哭了的女孩走到他身边，凑到他耳边，温柔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