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9期“宁静”专题活动。
彭泽县衙的书房里,陶渊明将官印轻轻放在案几上。铜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印纽上的龟钮仿佛也在注视着他。窗外,衙役们已经列队站好,等待县令升堂。但今天,他们等来的将是一纸辞呈。
"大人,您这是..."主簿刘忠捧着那方印,手微微发抖。
陶渊明没有回答,只是将写好的《归去来兮辞》折好塞入袖中。三个月前,他满怀济世之志来到这个长江边的小县,如今却要带着一身疲惫离去。昨日郡里派来的督邮趾高气扬,要他穿戴整齐出城迎接,还要准备厚礼。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在这官场中保持本心。
"替我转告郡守,"陶渊明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我陶渊明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献媚。"
刘忠还想再劝,却见陶渊明已转身走向后堂。那里,他的妻子正在收拾简单的行装。孩子们也帮忙捆扎书卷。
"决定了?"妻子没有抬头,手指灵活地系着一个包袱。
陶渊明点点头,从墙上取下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无弦琴。琴身已经有些旧了,他轻轻拨动并不存在的琴弦,仿佛听到心中流淌的旋律。
"这些年,委屈你了。"他低声说。
妻子终于抬起头,眼中没有责备,只有释然:"嫁给你时,我还不懂你,如今我也知道你的心。"
正午时分,陶渊明一家悄然离开县衙。没有送行的队伍,只有几个相熟的衙役站在远处目送。初冬的风掠过长江水面,带来湿润的寒意。陶渊明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多时的闷气似乎也随之呼出。
他们雇了一艘小船,沿江东下。船夫是个沉默的老人,只是偶尔用浑浊的眼睛打量这一家子。陶渊明坐在船头,看两岸青山缓缓后退。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让他想起年轻时在庐山脚下耕读的日子。
"爹爹,我们以后住哪里?"大儿子挨着他坐下,眼中满是忧虑。
陶渊明拍拍儿子的肩膀:"回我们的家,上京里的老宅子还在。"
"可是...那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所以才要回去。"陶渊明望向远方,"房子破了可以修,地荒了可以耕。只要人在,家就在。"
船行三日,他们在一个码头登岸。从这里到上京里还有三十里旱路。陶渊明用的不多的一点积蓄雇了辆牛车,载着妻儿和简单的行李,缓缓向家乡驶去。
路上经过一片菊园,时值深秋,金黄的菊花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陶渊明让车夫停下,独自走到花丛中。菊花的清香让他想起已故的祖父,那位曾任太守却清贫自守的老人。小时候,祖父常对他说:"人贵适意,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如今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暮色四合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上京里的轮廓。村口的古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劲。几个孩童在树下玩耍,见到陌生人,好奇地围上来。陶渊明认出其中一个是邻居陈家的孙子,当年他离家时,这孩子还未出生。
老宅比想象中更加破败。院墙坍塌了一角,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翟氏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可见屋内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结着蛛网。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小的女儿甚至哭了起来。陶渊明却笑了,他放下行李,卷起袖子:"来,我们一起来打扫我们的家。"
那一夜,全家人在临时铺就的草席上挤在一起入睡。屋外秋风呜咽,屋内却因团聚而温暖。陶渊明久久不能入睡,听着妻儿均匀的呼吸声,心中无比平静。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落,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图案。他忽然有了写诗的冲动,但最终只是闭上眼睛,让思绪随着月光流淌。
第二天一早,陶渊明就扛着锄头去了田间。祖传的十亩地早已荒芜,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他挥动锄头,汗珠很快浸透了粗布衣衫。中午时分,翟氏带着孩子们送来简单的饭食——糙米饭和自家腌的咸菜。一家人坐在田埂上吃饭,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稻田金黄。
"春天,这里会种上庄稼。"陶渊明指着周围的荒地,"那边种粳稻,这边种豆子,屋后可以辟个菜园。"
大儿子皱起眉头:"爹爹,就靠我们几个人,能种这么多地吗?"
"慢慢来。"陶渊明抹去额头的汗水,"农事急不得,就像读书一样,要循序渐进。"
午后,村里几个老人闻讯而来。他们带着自家种的蔬菜和粮食,热情地欢迎陶渊明一家归来。老里正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一走就是十多年。村里学堂一直空着,孩子们都没人教他们识字。"
陶渊明心中一动:"若乡亲们不嫌弃,我愿意在耕作之余教孩子们读书。"
就这样,陶渊明开始了他的归隐生活。白天耕作,傍晚教村里的孩童读《论语》《诗经》。没有学生时,他就坐在门前的菊花丛旁,抚弄那张无弦琴,或是小酌几杯自家酿的浊酒。
一个月后,老宅已焕然一新。坍塌的院墙用夯土重新砌好,屋顶换了新茅草。陶渊明亲手在屋后栽下五棵柳树,取意"五柳先生"。他还辟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将带来的书籍整齐排列。虽然比不上从前官署的宽敞,却别有一番雅致。
这天夜里,陶渊明在油灯下重读《庄子》。妻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菊花茶,在他身旁坐下。
"家里的钱快用完了。"她轻声说,"米缸也见了底。"
陶渊明放下竹简,握住妻子粗糙的手:"明天我去山上砍些柴,挑到城里去卖。"
"你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也要吃饭。"陶渊明笑了,"再说,劳动本就是修身之道。孔子不也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吗?"
妻子望着丈夫日渐黝黑的脸庞和手上的老茧,忽然流下泪来:"你本可以在朝为官,享受俸禄..."
"然后在逢迎中失去自我?"陶渊明摇头,"我宁愿饿着肚子,也要保全这颗心。"
窗外,秋虫唧唧。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菊花上。陶渊明忽然有了诗兴,提笔在竹简上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日子一天天过去,陶渊明渐渐习惯了农耕生活。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磨出了厚茧,但眼神却越来越清明。每当劳作之余,坐在自家茅檐下小憩时,看着远处庐山云雾缭绕,听着近处溪水潺潺,他便觉得这才是人生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