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这不长不短的人生里,竟然已经去住过三次安定医院。
第一次住院,在20岁,大学二年级。离开父母太久,自己一个人实在无法支撑下去,因学习焦虑、经济困难、感情受挫等各种原因,无法入睡,遽患抑郁症。那时候,我已经数次爬上思源楼的10层,看着窗口想一跃而下。只是因为当时生活自理已经很困难,很久没去洗澡,不想被人发现死后身体很脏,这才没跳下去。
彼时我曾经给亲人写信,透露厌世自绝的情绪,引起他们的焦急与担忧。那时候我们对抑郁症完全不了解。现在,又经历过两次病情反复,不但我自己,我的亲人们都已处变不惊了。
第一次病情的康复得益于九哥的帮助,他帮忙办理了到北京安定医院的手续,又帮父亲解决了探视的路费。那次我住院4个月左右,休学后在家大半年,康复情形很好,一直都没有复发。直到儿子的出生。
第二次住院,我儿子出生不久的时候。因为睡眠得不到保护,加上激素变化的复杂性,产后抑郁症找上了我,我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躁狂发作。这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也已经结婚多年。所以我的监护人是我的丈夫无双。尽管我和我的父亲都郑重地告诉过无双我得过抑郁症,我这次双相障碍的发作还是令他心痛和震惊,跑到医院咨询并征求了亲人的意见后又把我送进北京安定医院。约1个月后出院。
这次出院后,我转入抑郁方向,有很长一段时间郁郁寡欢,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因为不想面对工作压力,就辞了职。
第三次住院,是两年之前。2017年8月17号,早上,我可能真的以为自己是《聊斋》里的女鬼,带着儿子的滑板车,在小区里乱转,我记得一个清醒的镜头是在锻炼的滑梯处,妹妹拉着我,问我为什么跑,还问我的鞋子在哪儿。其实,前一天妈妈和妹妹来津后不久我就开始遗忘,失忆,失去自知力。于是,我第三次进入了安定医院,这次是在天津。
第三次和第二次发作之间的间隔是比较短的。加上转院的原因,医生坚持让我住院较长的时间。这次住了大概2个月零1周。
天津安定医院的病区,就是一个小环境,很多人住在那里一住很多年,已经不再考虑出院,甚至,家人也不再打算接他们出院了。有的根本就是遗弃。还有些病人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病,就安安心心地住在病房里,帮医院做着摆饭、管理洗发水等义务工作,不再打算重回社会。但我也会从病房的窗户看到很多到医院探视的人,有的甚至带着自己家里的小朋友,大多数人是热切地爱着自己的亲人,无论他是健康,还是患病。
有时候我会纠结于无双的决定,幻想也许不住院也能自行康复,就希望不住院。因为住进去容易,出来相对很难。我对无双说:我们解除了婚姻关系的话,就会解除你对我的监护责任。我在发病的时候是非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你放了我吧。无双当然不会同意,他听了这话反倒认为我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必须得住院,不住院,那是不可能的。
好吧,这是一个悖论。一个精神病患者,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在发病,就像你无法证明你就是你自己。
在天津住院期间,我认识了一个病友,她的病情其实已经很稳定了,但是她的第一监护人也就是她的女儿不给她签字,所以她出不了院。她女儿说,如果要签字也可以,那必须得把她名下的两套房产过户到她女儿的名下。而这个病友并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她觉得她女儿的老公不可靠。她就这样陷入了困境,虽然病情康复得不错,却得不到重回社会的机会。没有家属签字,医生是不会同意你出院的,而你自己的意见,基本不会得到信任或尊重。
所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的悲哀吧。如果一个人因为说话声音太大,被一众人等绑架到精神病医院,说他病了,那很大可能是马上被收入院,只要有人缴费就行。即使这个人自己说自己没有病,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越激动,他们就越觉得你是躁狂正在发作。
每次出院,我都有重返人间的感觉。
2019年春节时,我又睡不着觉好几天,差点又被无双给送去住院。甚至,某一天多说了几句话,发了朋友圈,都会被质疑。真的,回想起来仍有一些绝望。所以我已不轻易和人说话或者聊天了。我现在不再期待九哥回复我的微信,也不再发消息给他了。
因为曾经受过伤,所以心理承受能力很脆弱,应激能力变得比较差。这种脆弱是病理性的,并不是患者自己主观意愿能决定或者改变的。如同抑郁症很难自愈一样。生病是一个物理过程,就像忽然打开了开关。药物治疗会慢慢关闭这个开关,不吃药单凭自身是很难康复的。
现在我很自觉地服药,不再抗拒药物。
心情稳定剂让人的心态不再大起大落,也不再有激情。有时候很懒很懒,什么也不想干,让我怀疑生命的意义。中庸中庸,你中了,也就庸了。中而不庸是不大容易做到的。
所以很多天才的艺术家和文学家,都是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比如梵高,比如海子。这个名单长得惊人。躁狂发作的时候,往往是他们创作力爆棚的高峰,极端敏感而热情高涨,而一旦转向抑郁的那一端,就很可能陷入黑暗无法自拔,最后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
燥郁患者的双面人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