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望着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无所事事，有些焦虑。思绪漫无目的，在时间中旅行，寻找着心灵的栖息地，忘却了走了多久，忘却走了多远，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天地澄明，物我为一。突然，接到邮局的电话，说我的一个包裹到了。我先是惊讶，而后转为好奇。因为我寄回家的三个包裹，在我坐火车刚到家时，就已经收到了。然而电话的那一端，分明说的是我的名字。
但我并不以为这是巧合，猜想是有朋友寄东西给我，因为老有收到明信片的经历。朋友去国外旅行，期间总寄来明信片。飘逸的文字洋溢着内心的喜悦，质朴而纯粹的友谊，我一直珍藏在心底。有时卡片上会有英文，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写的。友人搜索枯肠，却也难为了我。师出同门，对彼此的英文，各自心中有一把秤。相互称量，早已清楚了斤两。纵然我的英文大概不及伦敦郊区的水平，面对转换了外在形式的情谊，我也依旧惊喜万分。
几天前，我去邮局取包裹，就看见好些人，正给远方的亲人寄家乡的年货。这一次我的东西，没有直接送到我家门口，而是通知我自己去领，我的第一反应，以为定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朋友往来，皆为君子之交，我反倒嘲笑起了自己。寄来的东西一定不是明星片，或许也是远方的朋友寄来的年货。我有些欣喜，迅速去了邮局。
来到邮局，报了姓名，拿了包裹。包裹不过手机盒大小，像是装着是一件精致的礼品。接着我仔细核对了收件人信息，没有错，的确是我的。但是寄件人我却并不认识。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名字，不能带给我任何蛛丝马迹，让我能够引发回忆，然后揭开谜底。我打开一看，是一块精美的手表。没来得及细细把玩，旁边的一张纸条吸引了我。为了弄清缘由，我一口气读完了它。
原来这表的确是寄给我的，戴在手上，大小刚好。另有几扣表链，用塑料袋装着，也在包裹里。正如纸条上所说，买这块表的时候，已经根据我的手腕大小，把多出的部分取了下来。我感动于对方的良苦用心，努力回忆着纸条上所提到的事情。我看了一眼时间，走出了邮局。阳光明媚，我心里暖暖的，街上车水马龙，行人脚步匆匆，年味儿越来越浓。我一边走着，一边抬起手，把手表凑近耳边，像打电话一样，只是静静聆听，并不言语。秒针的滴答声，声声入耳，每一秒都让人感到幸福无比。
回到家后，我坐在沙发上，手表放在身前的茶几上。一杯茶热气腾腾，茶香四溢，像我恣意游走的思绪。我审视着这块表，如同打量着一个人。我猜测着它的价格，八百、二千、上万。我猜不着，想必也都不对。它向我展示的时间是无价的，因而它本身也应该是无价的。我得来的方式竟是如此特殊，它所蕴含的真情，它所承载的友谊，也是无价的。
我看得入迷，往事渐渐在脑中清晰。
2
大四的时候，我报考过国家公务员。当时入世不深，甚为天真，以为有过努力，就一定能够被录取。所以即便众人争夺一个名额，我也信心满怀，不听家人劝阻，最终还是报了名。心想着从此走进仕途，竭忠尽智，然后步步高升，从此出人头地，生活水平会大幅提高，生活面貌也会焕然一新。报名的之日，我尚在故乡实习，感觉甚好，期待着毕业之后，回家能有一番作为。因而我报考了家乡的公务员，由于不久之后，我就要返回天津，回到学校，所以，考试地点就选择了天津。
考试当天，从学校出发前，我自己的手表突然找不到了。我有些着急，正当要找一样东西的时候，往往找不到。但想着总在宿舍的什么地方，没准哪天不经意之间就又发现了它，所以我很快平静了下来，借了同学的手表去参加考试。他无意仕途，潜心学问，一门心思地准备考研究生。对于公务员，哪怕是去考个热闹，撞撞运气，他也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当时我以为这是人各有志，后来我却以为这是人各有智。他的智慧浩瀚如海，是我所不及的。他生于北京之城，长于官场之下，早已悟出了一些道理。当他惯看风雨之际，如我者还趋之若鹜地追名逐利，在潜意识里，渴求某一天能够叱咤风云，呼风唤雨。
在场外候考，寒风凛冽。众人都穿了厚厚的外套，神色淡定，似乎准备的充分与否，和身上的衣服有一定的关系。大家看上去都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有人不停地跺着脚，搓着手，在机械的简单运动中取暖。然而内心的紧张却因此显现了出来。我不停地检查自己的准考证等材料，求一份内心的踏实。先前在学校怎么也找不到的手表，这时候竟找到了。我手里拽着两块表，好像得到了神的帮助，信心又增加了许多。
进到考场，找了自己的位子坐定。桌上放着两块表，我欣赏着它们，以得意的气场来传递自信。教室里零星地坐着几个人，我也观察着陆续进来的后来人。一个漂亮的女生，进入了我的视线。教室门口，她正接受监考员的检查。我看着她，好奇她的位子会在哪里。及至她从监考员手中拿了自己的身份证，便朝我走了过来。她也正看着我，目光柔和，但却透露着坚定与执着。我的目光执拗不过她，像一艘船，转移了港口靠岸。她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快。当我再次看她时，她的目光锁住了我桌上的两块表。她随即一个转身，坐在了我前面的位子上。柔顺的头发，掀起了一股风浪。发香弥漫开来，像打翻的酒，酒香飘溢，让人如醉如痴。
3
距离开考还有十多分钟，教室里还有些自由的空气。一些人慢条斯理，离开座位，走到前面去，放下了自己的包。还有一些人刚走到自己的座位，拿了手纸出来，认真地擦拭着桌椅，然后又不慌不忙，走到后面的垃圾桶边，丢了纸后，穿过没有坐人的座位缝隙，回到了自己的位子。这过程中，免不了发出椅子挪动的声音，消解了考场气氛的严肃性。有遇见熟人的，免不了聊一两句；有借纸和其它东西的；也有丢完垃圾，因回路被阻而请求借过的。监考员站在门口，专注地检查着考生的所有证件，并不干涉考场内的纪律。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和我有过短暂的交流。她好奇我桌上有两块表，并称赞其中一块很漂亮。被称赞那块，正好是我自己的。我问她是否只准备了一支笔，她说不是。那么两块表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向她解释。她瞬间语塞，瞪大了眼睛，显得精灵古怪，转而又是释怀的一笑，好像认同了我的观点。她拿起她称赞的那块表，爱不释手，问我能否借给她考试时候用。我爽快地答应了。她的气质，她的美丽，容不得我拒绝，况且她所提出的也是合理的要求，我自然乐意帮助她。她感受的快乐，其中一部分又反馈给了我，因而我也非常快乐。
或许是觉得和我已经较熟了，她又拿起了我的准考证来看。我留意着她目光移动的轨迹，先是在名字上，接着转移到了照片上，然后飘到了报考的地区上。她的表情突然变了，眉毛微蹙，显着内心的不可思议。我报考的是成都税务局，准考证上地区一栏，写的是西部边远地区。这沿海都市的女生，估计对西部边远地区有些望而生畏。当她看见了那样的字眼，或许想到了一些贫穷落后的画面，凄凄惨惨戚戚，所以变了表情，满脸惊疑。我告诉她，我家在蜀中，地处西南，就性质而言，自然是西部边远地区；我所报的岗位，在城市中。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先前为我紧捏的一把汗，顷刻间风干了。
开考了，我沐浴在她的发香中，不时地会抬起头，端详她迷人的背影。每次都见她在埋头苦写，争分夺秒。她不曾觉察周围的一切，监考员的走动，正盯着她的我，玩着笔的其他人。我似乎预料到了，她一定会考得很不错，因而我的内心获得了一种满足感。
考试结束后，大家急忙走出了考场，她向我微笑，像是在说再见。我沉醉其中，并不答言，看着她消失在了人群之中。我忘记了我的手表还在她手里，她似乎也不急着将它还给我。下午还有一堂考试，我期待着与她再次相见。
4
中午的时间很长，吃过饭也没有去处。户外寒风呼啸，有些刺骨。随着参加考试的众人，走进了地铁口。地板洁白，倘若是夏天，这地完全可以当床。墙上的瓷砖也洁净光滑，几乎可以鉴人。许多人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手捧着复习资料，口里念念有词。有的虽然也坐着，但复习资料早已当做了座椅，所以只是玩着手机。还有的看似无聊，来回踱步，等待着下午考试时间的到来。打电话的人时而有之，此方结束通话，彼又开始聊天。长长的地铁走廊，通过临时的栖居者装扮，改变了模样，几乎成了流浪人的天堂。我在这里来回走了两遍，没有瞧见她。
我一方面有些失落，一方面却暗自高兴。她的确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无论她是站着、坐着、来回走动，于她的美貌，都不太相称。或许她去了西餐厅，用餐之后，拿了资料在复习，偶尔也透过玻璃窗户，欣赏路上卷缩的行人，还有那些匆匆往来的车辆，若有所思，然后回到书中。也忍不住掏出手机了，连了无线网，回复朋友新传的照片，莞尔一笑，又恢复了矜持。桌上放着我的手表，她掌握着自己的时间，翻开书接着看。白色的纸页，把她蓝色的水晶指甲，映衬得很漂亮。灯光和背景音乐有些浪漫，她愈发显得如花似玉。穿了西装的男服务员，走过来和她搭讪，见她在读书，问是否需要将音乐声调低一点。她并不抬头，说了不必，说了谢谢。男服务员也不走开，离她不远的地方，松一样地站立着，守护着她，不时地也偷偷瞟她一眼。
风依旧刮得厉害，我等在考点学校的门口，期待着她的出现。我并不孤独，等在校门口的还有很多人，男生女生，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等待着心中的那个人。可以进考场的时候，我依然不见她的踪影。我害怕她考了上午的科目，自觉不理想，草率做了决定，放弃下午的科目不考了。我考了很多次试，这样的人，是经常遇到的。然而看她上午考试时的状态，她应当不属于轻易弃考的那一类。虽然我对她并不甚了解，但通过上午的观察，这一点是肯定的。于是我的灰暗的心里，又晒下了几米阳光，寒冷被驱散了，倒感觉如春风过境，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5
又坐在了考场里，桌上放着室友的手表。我看着秒针转动，闲敲棋子落灯花，心境孤独悲凉，想起了我借给她的表。之前都一直是想着她，完全忘却了我的表。倘若她真的不来的话，希望那表她能够好好保留，以作为我对她的一种念想。终于她出现了，我又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那块表。我以微笑迎接她，她微笑着向我走来。我问何以中午都寻不见她。她说她回了家，她家住在和平区，匆匆打了车回去，又匆匆打了车回来。上午刚看见她的时候，便认定她的家境富裕，经她一说，果然住在最繁华的的和平区。
我知道天津话不是所有天津人都会讲，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问她为何不说天津话。她笑了笑，说对不懂方言的人讲方言，一是显得不尊重对方；二是自己的美丽会大打折扣，很多女生，气色俱佳，然而对不会自己方言的人一讲方言，自己的形象就完全毁了。我听着心里很高兴，源于她对我的尊重，源于她愿意留给我最美好的印象，源于她对没的呵护与追求。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这是我的最直观的感受，并非是通过平翘舌、前后鼻音的考量得出的结果。她的声音是悦耳的，让人爱听。即便她的语调偶尔嗔怨，也让人听着舒服。
一问她的专业，原来是播音主持。我暗自高兴，在茫茫人海中，竟能以这样的方式，邂逅南开大学的播音系美女。当她知道我是师大文学专业的学生后，越发显得亲切，两所学校原来是紧挨着一起的。一些教授也是两校授课，在文化渊源上，有同一的地方。她问我什么是文学。我说文学是用文字建构的能让人流连忘返的心灵空间，它像一幅药，能够对人的精神进行治疗，它的功效，使虚无者得以充实，悲观者得以乐观，寡闻者得以广识，鄙陋者得以儒雅等。她记得不太完全，一句话概括了我的观点。她说，你的意思是，文学是一种药，对能进行种种治疗？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她转过身去，考试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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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虽然全是主观题，但是考前和她的对话，是对我思维的预热，我变得有话想说，下笔每不能已。我自认为见解是独到的，然而我却陷入一种悲哀，就这些问题，不能在第一时间，和坐在前面的她促膝畅谈。我只能望着她的背影，默自感叹。
考完之后，按照顺序，她的试卷先被收上去，然后监考员走到我的面前，清点我的试卷。我看着她走向了门口，然而却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她有话要说，我因为她等在门口而激动不已。
我赶紧收拾好东西走出去。她说她一边答题，一边思考着文学是什么。我惊讶于她的固执，竟能在重要的时候，对聊天话题中的一个问题纠缠不休。她说，她认为文学是忘却时间的旅行，无论是身体的旅行，还是心灵的旅行，都是文学。我很认同她，心灵的旅行，是通过阅读来实现的，然而不是阅读所有的文字，都能让心灵去旅行。让心灵去旅行的文字，必定让人有情感共振，给了心灵自由，给了心灵一个广阔的驰骋空间，使其不会因为外在的约束而局促不安。所以让心灵去旅行的文字必然是文学。而身体的旅行，恰如写在大地上的诗行，恰如写在大好河山上的壮美篇章，所以身体的旅行也是文学。
她问我怎么回学校。我说在前面一站坐了公交回去。她是计划打车回家的，但却愿意陪我多走一段路。中午我在风中等她的苦楚，下午她做出了弥补。风刮得比中午时候更猛烈了，她不时用手去撩她的头发，害怕头发遮挡了她的美。我和她边走边聊天，关于电影、美食、文学、音乐的话题。风中她的侧脸，像一朵盛开的牡丹。我希望她赶紧打了车回家，不必在风中受罪，但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便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聊下去。也许是聊得投入，我忘却了我的手表还在她的手里。现在想来，假如当时记起了，我也绝不开口向她要回，愿那块表，能在日后的生活中给她带来方便。站台边，我几次劝她离开，终于她坐在了出租车的后座，消失在了渐起的灯火之中。
她上车之时，转过头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再见，而是师大多美女。她的表情有些娇嗔，有些艳羡，有些高傲。我难以捕捉她的情绪，却能感受到她独一无二的美。她似乎很希望是师大中的一员，扩大美女的群体，然而她又带着几分不屑，像空谷幽兰，要将凡尘俗子拒之千里之外。她说的没有错，道出了实质，师大的确多美女，这是当时周围高校诸多学生所达成的共识。我若是遇见了其它学校的学生，他们也经常对我说这句话。渐渐地，群芳竟艳，美女如云的师大，让人有些目不暇接。我早已忘却了她，忘却了那句话她曾经也说过。我在回到学校之后，记起了手表还在她哪里，然而已无从寻找，终于不了了之，忘却了手表，忘却了时间，再次忘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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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之后，一天夜里，我收到了成绩短息。那时我刚睡下，为了知道得更详细，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在电脑上查询排名。并不理想，我心灰意冷，封锁了考试相关的记忆，她也被困在了其中，任时光的尘埃沾染了她的肌肤，我却并未察觉她的存在。
毕业之后，我寻得了新的出路，无缘仕途，当初考公务员的事，作为人生的一大败笔，也绝口不提。我的那一块手表，也在时间的浪潮中销声匿迹了。
不料几年之后，我却收到了她寄来的手表。我有些喜出望外，甚至是欣喜若狂。这块手表并不是我借给她的那一块，诚如纸条上所说，我的那块手表，陪着她上天下地，陪着她游走国外，陪着她穿越戈壁，陪着她开心，陪着她难过，早和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她已经舍不得还给我。而她和手表的感情越是深厚，她便越感念手表最初的主人，于是就新买了一块手表送给我。我的地址她是如何找到的，纸条上也有提及。她说，信息时代，想要找到一个人，用心去找，其实并不难，除非要找的人不与社会接触，刻意躲了起来。
她戴着手表，四处旅行，在时间的提醒中，做着忘却时间的事情。我在她的博客里读着她的文字，品味着她所拍下的一张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有手表的出现，她在孤独中寻找慰藉，在枷锁中寻找自由，背负着时间，和青春赛跑，在忘却时间中走走停停。她的勇气和毅力感动得我几乎落泪。她像一枝冷艳，给燥热的时代，平添了一抹绚烂。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之后老把她和三毛联系在一起。然而她只是她自己，她做好她自己就已经足够了。她的灿烂的笑容背后，总让人感到一种深邃的孤独。
我希望她的旅行能永远持续下去，有她的存在，这世间便不乏美丽。我也终于明白，忘却时间的旅行，是为了让时间更好的铭记。
——2014年2月5日（初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