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士的隐秘心事(《红楼梦》同人)

接到荣国府管家送来的信儿,张正绪踌躇了一回,忽然听见房门外传来的戒尺打手板声。只听有人道:“这点子事都做不来,罚你把大殿清洗了,再抄《冲虚经》一百遍。”接着就是小孩子的哭声。他叫道:“仁普。”仁普从外室进来,恭敬道:“师父。“正绪道:“超尘又犯错了吧?叫义阳不要打他了,也别太难为他,年纪小,犯错在所难免,多多教导便是。”仁普便答应着去了。


正绪听着窗外戒尺声消,不由得微微一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他小的时候也常挨戒尺,那时是在荣国公府,他是个伴读。

他的祖父是荣国公贾源的叔父,当日也曾饱读诗书,也追随高祖起事,不料兵败,全家被擒。祖父为了保住妻儿,便投降了。后来高祖得了江山,祖父带了一家老小自尽,只余下独子,不忍下手,便托付故友抚养,化名为张决。

后来荣国公念及同根之情,便将父亲寻访了来。此时父亲早已更名改姓多年,虽学富五车,却不敢应试,只以教书为生,亦颇有儒名。

贾源便将他请来做了西宾,上下皆呼作张先生,其来历只有宁国公贾演略微知道。张决只有一子张绪,说来也巧,竟与贾源的长子代善同年同月同日生,二人性情相似,且容貌也颇像,众人都啧啧称奇。

因着张决妻子早逝,贾源便将他父子接来府内居住,也是便于照拂之意。张绪便做了贾代善的伴读。说是伴读,其实与书童也差不多,只是那些书童都不如张绪知书达理,又会下棋画画,折纸溜冰,故此,代善颇喜欢与他玩耍。

除了荣国府的两位公子,宁府也有四位公子,也都过来荣府听张先生讲课。

这七个学生中,张绪最是聪明伶俐,但他极有眼色,每当先生叫背书,明明自己已背会了,却并不举手,只等着代善举手了,他才举,故意把受夸奖的机会让给代善。有时公子们有淘气不听话的,先生不便打骂,便要张绪代为挨打,好在荣府两位公子都还勤奋知礼,倒免了张绪受罪。

有一次,张绪半夜醒来,见父亲正批改学生们写的文章,却自垂泪。张绪心里纳闷,仔细一看,见父亲正批到自己的文章,便问:“爹何故如此伤感,是我写得不好吗?”

张决摇头叹息:“恰恰相反,是你写的太好了。你的才学,远胜荣宁二府这些小爷们。只可惜,你是不能应考的,如此天分,也只能埋没了。”

张绪知晓家世,也明白自己只能终身隐姓以保全性命,便道:“儿子并无科举晋身,位及人臣的野心。现在每日跟代善他们一起读书玩耍,衣食无忧,已经心满意足了。”

张决笑道:“你现在年纪幼小,自然想不到长远,日后长大了便知,人生在世,所求的何止是这点子快乐。而且,即便是这样的日子,只怕也不能长久。眼前你住在贾府,是因着做伴读,日后我不在了,善哥儿他们几个也大了,不用上学了,你又该往哪里去?”

张绪听了,低头默默无语。

次日是荣国公夫人甄氏的生日,拜寿贺客往来众多,其中一对母女格外引人注目。

甄夫人在家时有个庶出的妹子,与她最是亲密无间,后来史侯嫡妻病故,这甄家二小姐便嫁与史家做了填房。史侯原配遗下一女,因怀她时梦见冰山陡峭,故此乳名叫做冰峦。

这冰峦年方十一岁,生得粉搓玉琢一般,且聪明乖觉,虽非史侯夫人亲生,却深得其疼爱。史侯夫人后来只生一子,并无女儿,故此将冰峦视如己出。这日给姐姐拜寿,便也带了她来。

冰峦与代善的妹妹代俊年纪相仿,代善兄弟也喜与她一起玩耍,甄夫人便叫冰峦留下多住几日。

因着府内办寿筵,书房放假,张绪父子每逢这种日子,总是深居简出避免见人,张绪便独自在后园画画,画到一半,只听背后微微一叹。

张绪回头看时,见是一个服色鲜丽的俊俏小女孩,正笑吟吟看他画画,见他看过来,并不羞赧闪避,只道:“你这牡丹花画得真好。”

张绪只道她是代俊那边新来的丫鬟,便道:“你是新来的吧?以前没见过你。”那女孩所答非所问,道:“我是来捡风筝的,我放的风筝掉在这院子里了。找了这半天,累得我口渴。”

张绪道:“我这碗内是新沏的茶,还未动过,你若不弃,就拿去喝吧。”那女孩四顾无人,将机就拿起那碗喝了,又道:“你可看见有风筝落在附近吗?快来帮我找找吧。”

张绪本不想去,但是她那甜美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她。

二人找了一回,见一棵大梨花树上果然挂了一只断线风筝,张绪便把袍子挽在腰里,爬上树去,替她摘了那风筝下来。

那是一只青白色的大风筝,画的题目倒是与众不同,乃是冰山雪莲的花样,工笔精细,可惜已被树枝刮破了。那女孩见了,面露失望之色。忽听远处有人叫道:“可找着了没有?”

随之而来的,便是代善代儒兄弟和代俊,以及东府里的少爷代修,代保和代传。那女孩指了张绪道:“落在树上了,方才是他帮我够着的。”

代俊拿了那风筝一看,道:“呀,坏了,没法放了。冰姐姐这还是头一次放吧?”

张绪这才知道,这女孩子是贾家亲戚家的小姐,忙带上几分恭肃之色。以往代化兄弟来贾家,若是有了打架拌嘴,每每会殃及他这池鱼。若是这娇小姐一口咬定风筝是他弄坏的,岂不又是一场麻烦。

那冰峦虽然面带憾色,却并不执着,反倒安慰代俊道:“算了,咱们玩别的去吧。”

代善也点头道:“一个风筝有什么了不得的,到我屋里,有的是,随你挑。”冰峦翻了他一眼,他就不说话了。

冰峦道:“我这会子不想放风筝了,不如咱们玩点别的。”

代俊忙问玩什么,冰峦眼珠一转,道:“咱们玩猜闷子吧。一个人在纸上写一件东西,拿给另一个人看了,那人用三句话说给大家,却不能说出那东西的名字。名字要大家凭着那三句话来猜,猜中了,算说东西的人赢,猜不中,算写东西的人赢。若是超过了三句话,或是漏嘴说出了名字,也算写东西的人赢。”

几个孩子皆拍手叫好,代善便道:“让绪哥儿去书房拿些纸笔来吧。”

冰峦道:“我方才见他在那里画画,纸笔都是现成的,又何必去拿?”于是几个孩子雀跃着去那画架旁边。冰峦却转身过来问:

“你怎么不跟我们一块儿玩去?”张绪一时愣住,看向代善,代善冲他招招手,他这才起身跟着。

几个孩子抽草叶子,决出恰好是代修写,冰峦说。

代修便写了“西瓜”二字,冰峦道:“夏天吃的大个果子,绿皮红瓤汁水多的。”代儒当即猜到了,抢在头里答道:“我知道,是西瓜。”冰峦便拿了几个糖李子给他道:“儒兄弟真聪明。”

接着便是代儒写,冰峦笑道:“你须写个难一点的来。”

代儒虽然年幼,却颇好读书,一时瞥见张绪一旁新画的牡丹旁正题着“辜负秾华过此身”一句,便写道:“韩愈”。冰峦看了,道:“难为你,想出这个来。”转了转眼珠,又想了想,笑道:“这是个唐朝大诗人,唐宋八大家之首。”

张绪马上答道:“是韩愈。”冰峦赞许点头,道:“你来写一个难的。”

张绪思忖了一回,便写了几个字在纸上,与冰峦一看,冰峦锁了眉头,半日不语,张绪心内得意,想着:“你竟也有不能之时了。”却见冰峦咬牙说道:“你们家荣禧堂内最大的那幅画。”

几个孩子听了,都愣了一回,那画虽然他们都见过,却并不知道那画的全名。

张绪写这个,原是因为这画当日是贾源画了一半,因旧伤发作,不便运笔,便由张决代笔完成,他私下与幼子谈起过此事,张绪暗想,这画的名字,想必旁人未必知晓。

过了半日,冰峦叹道:“你们都猜不出,那便是我输了。”

代善马上道:“那画是不是叫随朝待漏图?”

冰峦听了,又惊又喜,道:“猜中了,还是你能干!”

张绪原想难为一下冰峦,让她知道自己厉害,却不料冰峦居然知晓,而代善也听父亲提过这画的名字。现下冰峦正向代善赞许一笑,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次日,张绪见代善拿了高丽纸在那里描画,便知他是要做风筝,便问道:“善哥儿可是要画风筝?”代善道:“可不是,只是我这冰山雪莲总也画不好,绪哥儿,不如你来帮我画一个如何?我那个新的端砚送给你。”

张绪道:“为何要画冰山雪莲呢?”代善道:“史大妹妹的风筝坏了,我想做个新的赔她。她小名叫做冰峦,所以风筝上画的就是冰山雪莲。”张绪道:“她那风筝是挂在树上,我摘的时候弄坏的,我已经做了个新的,你拿去给她吧。”代善喜出望外,道:“如此甚好,那就多谢了。”

午后,张绪见代善与冰峦在藤萝架下私语,便蹑足潜踪过去,隐身在隔壁花窗之下。只听冰峦道:“这风筝真好看,比我先前那个又大又精致,是你做的吗?”代善道:“自然是我做的。”冰峦道:“那我可舍不得放了,我得一直留着它。”

代善道:“你喜欢,我再做给你便是。”冰峦道:“我就喜欢这个,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风筝。”

代善道:“好妹妹,等过年我父亲生日的时候,你再来我家,我给你预备好礼送你。”冰峦兴起,拍掌说好。张绪听了,默然离开。

然而,过年的时候,冰峦没来,倒是史侯夫妇来了。因为贾史已在年前结了儿女亲家,冰峦被许配给了代善。

荣宁两府这些子弟之中,数代善最为聪明好学,少年老成,相貌也最出众,又是嫡长子,日后必是要承袭爵位的。史侯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冰峦也是京城闺秀中人才出众的,故此,荣府上下也颇如意,着实欢喜了几日。

只有张绪,过年期间一直埋首在书房读书,对迎新的吃食衣服和鞭炮把戏,都毫无兴趣。独自一人在房内时,便看着当日冰峦赞过的那幅牡丹发呆。

三月里的一天,张绪见代善独自在书房画画,便过去看他画的是什么,代善见他来了,脸上一红,笑道:“好兄弟,我画画,原不背着你,只是你千万别告诉人。”张绪微笑点头,再看那画,宛然便是冰峦,便愣了一下,道:“史大姑娘?”

代善得意道:“可传神不?”张绪笑道:“先前可没见你画这么好过。”说完,掌不住拾起笔来,把像上人的鬓角画得更长些,又在左颊上添了浅浅一个梨涡。代善点头道“这般倒是更像了,还是你的本事好。”

忽然书童来报,说:“大爷可听说太太那边着急的事吗?听说是史大姑娘病了。”

代善忙丢下画就急忙往内宅去了,张绪心中也是惴惴。

傍晚时分,张绪听见代善回来了,就到书房找他,却见他趴在桌上哭,忙问着他。

代善半日方道:“冰峦活不得了。”张绪大惊,忙问原由。

代善道:“他们那府里有个架在水上的亭子,叫做枕霞阁,昨儿史大妹妹和她家姐妹几个去那枕霞阁玩,不料失足落水,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却又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血流不止,这会子高烧不退,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太医也是这么说呢。”

张绪心内只觉得像被人戳了一刀似的,也不由得落下泪来,代善只顾自己哭,也没在意,忽听张绪道:“哥儿可曾想去清虚观替她祈禳一下?”

代善抹泪道:“可怎么个祈禳之法?”

张绪道:“听说,从遮天大王座前借一点火,点在病人用过的碗里七天七夜不灭,便可续命。”

代善说好,便拉了张绪同去。

次日一早,二人骑马去了清虚观。

从神前油灯里借了火种,小心翼翼捧回来。代善道:“这灯是点在哪里呢?我那屋里丫鬟婆子一大堆,不好叫她们瞧见。”张绪道:“那便点在我房内吧,我房内无人,父亲这几日不在家。”代善大喜道:“有劳有劳。”张绪咬牙半日方道:“不过,这灯,须得你亲手点燃才行,祈福续命要灵验,须是血亲,或者,夫妻。”代善连忙答应着。

酉时之后,张绪拿了一口炒菜用的锅,里边放了些水,又倒扣一只碗,便把当日冰峦喝茶用过的茶碗放在上边,里边放了菜油和灯芯草,又命代善用神前火种点燃,点灯时须诚心祈祷病人早日痊愈。

代善点灯后,嘱咐张绪几句就回房去了,这一夜,张绪几乎不曾安枕,一直小心看那灯火,生怕被风吹灭。如此熬了五日,史府里竟传来冰峦退烧的消息,到了第七日上便大好了。甄夫人大喜,说这丫头想是个有福气的,这样大难不死。代善也欣喜万分,连夸“绪哥儿真是活神仙,孔明在世!”只是无人注意到张绪神倦力虚之态。

这一年初秋,张决染病,日渐沉重,不觉缠绵到了冬底,不见好转。张绪忙着请医问药,侍奉榻前。贾源也派了小厮帮忙伺候着。无奈药石无效,张决到了十月便病故了,临死之际,将张绪托付给了贾源。

张决病故之后,贾府请了新的西宾,张绪被安置在代善卧室旁的厢房居住。起初贾源有意认张绪为螟蛉义子,但张决病故之前拒绝了,怕日后身份暴露,反生事端。故此,张绪依旧是代善的伴读,在贾家过着半主半奴的日子,荣公夫妇都不曾慢待他,只是府内奴仆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见那教书的张先生既已病故,绪哥儿没了倚靠,依旧在荣府白吃白住,便渐次不服起来,倒是代善时常庇护他,自己和代儒他们得了好东西,也每每分他一份。张绪心中虽感戴贾源父子厚爱,心内终是郁郁。

代善年前也偶染风寒,且日益沉重,乃至高烧昏厥。甄夫人只这一个亲生儿子,见此不由得五内俱焚。史侯夫人也来探视了几次,与甄夫人一起抱头痛哭。甄夫人道:“我这儿子最是听话孝顺,若是这次好不了,岂不是杀了我的心了?冰丫头岂不要做了望门寡?老天爷怎么忍心?”

史侯夫人道:“姐姐何不去庙观里祈福禳灾,或者替他找个替身出家,说不定就好了。”

甄夫人便命人在阖府上下要那与代善年龄相仿的仆役之子,找人来看八字是否合适,找了多个,竟没有合适的,甄夫人便命人找了人牙子去买新的童子。

张绪听说,便自请去做替身。贾源自是不肯,道:“我原是答应了你父亲照看你的,你只管好好读书,日后大了,有了文名,便不去应举,亦可做我贾家的西宾。”

张绪道:“感老爷的美意,只是我近来读了不少老庄之文,只觉世俗名利皆是虚妄,倒向往逍遥世外的日子。前次给父亲办了丧事,去清虚观,那里的老道还说我骨骼清奇,与道有缘。我自己也很羡慕他们出家人的清净日子。老爷也知道,我此生于世俗享乐有限,倒不如出家去,即便做不成神仙,也修个来世。况且大爷待我如手足一般,我能做他的替身,也是乐意的。大爷福泽深厚,我替他去出家,说不定他就好了,日后我自己也能积善积福,老爷不如就成全了我吧!”

贾源见他这般,只得答应先拿了他的八字去清虚观瞧瞧。不料道士看了,竟说张绪的八字与代善一模一样,是难得的缘分,天生的好替身,甄夫人也喜出望外。贾源依然犹豫,又问着张绪。因这清虚观乃是道教全真派,一旦出家,终身不得婚配。但张绪决心已定,贾源夫妇便送他去清虚观出了家,改名为张正绪。

自张绪出家之后,代善的病竟一日好过一日,不到半个月,已经能起身了。他听说绪哥儿替他出家了,心内甚是难过,趁着还愿的机会去看他,见他潇洒安然如故,反贺代善康复,代善只得多施舍了些银钱灯油给观里,便回去了。

正绪出家之后,每日勤于修炼习学,从小道童做起,种菜,洒扫,点灯,念咒,都做得有板有眼,从不言苦。待到长成之后,“山,医,命,相,卜”,样样精通。他不但聪敏好学,且格外会看人眼色,观内师父师叔皆被他奉承伺候得周到,师兄弟也多得他照顾,每每遇事,懒与人争,故此人缘极好。更兼他生得相貌俊朗玉树临风,说话也言语清致,故此每临大典,便被住持派去行祭祀之仪,他穿着八卦道袍,手持七星宝剑,飘飘然有神仙之概,故此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前来观礼,使得清虚观香火日盛。

又过了几年,正绪听闻了代善娶妻的消息,这一年二月,代善夫妇亲来庙里祈福。这是正绪第二次见到冰峦,她的个子长高了许多,模样却没大变,只是更加丰润妩媚,还略多了几分贵妇的庄重气质。

他看到代善亲自扶她在山门下轿,又挽着她走来灵官殿上,一路上呵护有加。冰峦自己也含羞带笑,一副安详满足之态。正绪便猜着,她是有喜了。

一念及此,心内泛起一丝酸楚,可是展眼间,这对和美的小夫妻已然到了跟前,正绪少不得堆叠起满面笑意道:“无量寿佛,大爷大奶奶一向安康?”

代善夫妇也问了好,说是来打卦祈福的。正绪笑道:“大奶奶想必是遇了喜吧?”冰峦面上一红,代善笑道:“张道长果然是修炼成仙了,如今居然能未卜先知了。”

正绪便在神前打了一卦,又求了平安符,亲自用茶盘垫了大红蟒缎的经袱子,托着出来,道:“大喜,神前请了卦,是位公子。”

代善夫妇面露喜色,忙接了符,代善亲与冰峦戴上,冰峦回眸一笑,正绪见她满眼里只有代善,心内越发凄然,连代善管家捐的布施都忘了接。

七月底,贾家来报说新添了一位公子,又添了许多香油钱,满月时,代善夫妇抱了婴儿来还愿,正绪又给新生儿请了平安符,看他们一家三口笑逐颜开。忽听旁边一个道童说:“这荣府大爷,果然跟咱们师父容貌相似呢。“另一个道:“咱们师父本就是他的替身,自幼一起长大的。”那个道:“难道是兄弟亲戚不成?”另个又道:“不能,若是亲戚,也不会来这里做替身了。不过,二人真生得像脱了个影儿似的,只是荣府大爷略富态些。”

正绪心内暗道:“有谁知道我其实也是姓贾呢?我替他供奉了神仙,那么,就让他替我在俗世里供奉她吧。”

又过两年,冰峦又产一子,正绪替她高兴,知道从此之后,她这荣府女主之位,可算是坐稳了。

这一年,贾演病逝,代化袭了爵位,又过一年,贾源也故去了,代善袭爵。正绪帮着送走了两位公爵,心内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从此世上,再无人知了。

因着正绪法术和医道皆十分高明,为人又健谈识趣,京城王侯之家皆乐意请他入宅看风水做法事,讲道谈天,卜卦看病,故此,他的名望在京中日盛。师父也常分派他去接待贵客,那些寻常香客也就越来越难见到他了。

这一日,忽有徒弟来报说有一位年轻秀才来求见,说是荣府故人。正绪听见“荣府”二字,自是不敢怠慢,出来相见,居然是代儒。

原来这代儒自幼好学上进,聪明伶俐,因是庶出,无缘承袭爵位,在贾源死后,便分家搬出了荣府。因着自负才名,奋志科举,他是十六岁上进了学,可惜两踏槐黄,未得一第,心内难免郁闷,如今听闻正绪虽然出家,却名声渐隆,心内羡慕,特来拜访。

二人叙了寒温,忆起儿时趣事,不胜感慨。正绪问起代善夫妇近况,代儒冷笑道:“我们那位大爷如今袭了爵,可是今非昔比了。没人管束他,每日也是高乐不已,养戏子纳姨娘,真是不亦乐乎。这才一年的功夫,就纳了两个姨娘了。”

正绪笑道:“我记得大爷屋里原有两个自幼的姨娘。”代儒道:“前年死了一个,就纳了史家一个陪房丫头。也是才刚生了一位姐儿。这一年又纳了两个。”正绪陪笑道:“大爷正在壮年,福分不浅,也是大奶奶贤惠。”代儒道:“大奶奶这两日病了,说是小产,大概也是心里不受用。”

正绪不由得一愣。代儒却转了话题,说自己苦读多年未得一第,求他在魁星跟前打一卦,断一断自己几时能中。正绪道:“魁星前打卦须挑日子,不如我今日给二爷算算八字流年。”

代儒便应了,正绪算了便道:“近两年二爷流年不利,考运未开,您且去孔庙里多拜拜圣人,过两年再考。考中不是仅凭学问好就行的,也要看本人的运势,运势到了,自然能成,运势不到,学富五车也是无用。”代儒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再多问,拱手道别。这年初春,高祖皇帝驾崩,此后两个月大旱。皇帝请了法门寺的高僧和白云观的高道轮番祈雨,皆不可得。便有那大逆不道的传言说,新君初即位,便是大旱,想是不能顺承天意。  皇帝便决意亲自在天坛祈雨,要清虚观住持亲为襄助。当时的清虚观住持潘修临正是正绪的师父,最是圆滑,自思法门寺和白云观都祈雨未果,已受了圣上申斥,若是自己助皇上亲自祈雨不成,势必被迁怒受罚,不如找个替死鬼去。 

于是推说自己年老病弱,不堪此大任,由自己门下弟子张正绪代为施法襄助。正绪推脱不过,只得接了这差事。  他夜观天象,又亲自跑去天坛踏看地方,便拟定了祈雨的流程。由皇上斋戒三日之后,于壬日在天坛祭天。在天坛往南城门外十里处铸坛,坛前架三丈高的三角架,堆柴泼油,召集两千名壮汉,每人持一火把,从天坛直到京城外的求雨坛分十段,每段两百人。皇帝念完祭文,烧掉,取烧祭文之火点燃火把,第一队人喊叫着“德布甘霖”,从天坛出发往南,与第二队会和点燃更多火把,依次走去,最后两千人集合,正绪自己在求雨坛持剑踏斗做法,带领众人用火把烧掉三角架,礼成。 


皇帝起初将信将疑,正绪承诺说:“以此古法祈雨,六个时辰后必降雨,若不成,请以贫道首级祭天。”  皇帝拍掌叫好,随即按正绪之言行事,结果不到四个时辰就大雨倾盆了。正绪带领一干道士臣子跪地叩拜,高呼:“圣上德被苍生,感天动地。乃至普降甘霖,万岁万岁万万岁。”当即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又封正绪为“大幻真人”,派他亲掌道录司。 

潘修临没想到这个徒弟竟有如此运气,不但没有丧命,反而一举成名,连带着把清虚观的地位也提高了,自己也有了老神仙的名望,惊喜之下居然中风,一病不起,临死之前,将清虚观交给了张正绪执掌。正绪从此便成了京内有名的活神仙。 

又过了几个月,荣国公夫人忽然亲自来拜观。正绪亲迎进来,见冰峦略显憔悴,如雨打花枝一般,身边又跟了几个花容月貌插金戴银的少妇,忙上前嘘寒问暖。  冰峦神前拈了香,笑道:“前儿病了一程子,虽然近日好些,终是精神不振,倒想来找道长开几副药吃。如今太医院那几个大夫开的,都不灵验。”  正绪忙净了手,一旁婆子给拿了一只天青缎面的手枕来,丫鬟捧起冰峦的左手,将腕上翡翠镯子褪了,轻放在手枕上,又蒙上一方月白帕子。那帕子只搭了手腕,倒露出冰峦那几管春葱般的玉指在那里,莹然生光。 

正绪暗提了一口气,便搭脉上去。这是他第一次触到她,虽是隔了帕子,但那脉搏清晰可感,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跟着她的脉搏渐渐融为一体,半日竟诊不出所以然来,他微微蹙了眉头,好容易定了神,知道冰峦不过是气滞血瘀乃至经期失调,当即便开了方子。  冰峦又道:“难得今日也带了几位姨娘来,烦请道长也给她们开几个平安方吧。”正绪依命分别号脉开方。冰峦又道:“几位姨娘跟着小道长去各处随喜一番吧。张道长是老爷的替身,也是我的旧识,我们在这里喝茶闲谈,有赖家的伺候着便了。”  于是各人散去,只留了一个贴身女仆。

冰峦道:“久闻道长精通相术,又是半仙之体,不如帮我看看,这几位姨娘,哪个是生贵子的面相。”  正绪望了冰峦,见她凤目之中闪过隐隐寒光,便笑道:“小道道行尚浅, 除了太太您,再看不出荣国府内还有哪位能生贵子了。”  冰峦扑哧一笑,将信将疑嗔道:“绪哥儿又说笑了,只当是小时候猜闷子玩呢!那时只有你猜得最好,我是赢不了你的。”说毕,轻叹了一声。  正绪略一失神,继而笑道:“太太病了许久,倒是要保重身子为是。若是不便,倒可用些避孕养身的方剂,两相便宜。” 

冰峦听了,精神一振道:“有什么方子能不伤身呢?”  正绪故作不经意之态,道:“取七个柿子蒂,在瓦片上烤干,加七颗波斯石榴籽,捣碎成粉,冷水服用,连吃七天,可保一年不孕。”  冰峦点头微笑,又交了香火钱,便告辞回去了。 

此后代善又纳了几个美艳姬妾,皆再无所出。倒是冰峦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贾敏,连那姨娘生的大姐儿,一起抚养。偏巧东府太太亡故了,代化无续弦之意,冰峦喜欢女孩儿,便把东府里两个姐儿一并叫来在荣府作伴。其中贾敏年纪最小,却最为出色,形容举止酷似冰峦幼时,深得代善夫妇钟爱。 

代善虽是纨绔出身,为人却机警多谋,酷似乃父,深得皇上宠信,每逢大事,必召他商议。如此又过了十年,恰逢圣上秋狩,特地召代善随行。不料其间代善不慎落马,伤重不治,回京后不上半个月,就病故了。  消息传到清虚观,正绪痛哭失声。人皆以为正绪与代善是主仆情深胜似兄弟,而在正绪心里,他觉得是自己的影子没有了。  他自幼生长在荣国府,早已把荣国府当作了自己家。虽然这二十多年来,他出家在外,但荣国府的一切消息,他都了然。在他心里,与其说是自己替代善出家受苦,不如说,是代善替自己沉沦俗世享受荣华,他唯一不能放下的,是冰峦。 

这些年,荣国府内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生老病死,他都有所参与,他帮助她和她的孩子祈福,开药,帮她料理公婆丧事,在每个独处的夜晚为她念延寿保安经,亲手为她串桃木念珠。他希望她福寿绵延,地位稳固。  正绪也为代善祈福,虽然他是嫉妒他的,嫉妒他拥有了自己不能拥有的一切,但是,他也希望他能福寿康宁,代替他给冰峦幸福。代善虽然袭爵后也纳了不少妾,但对她们每个人的宠爱都不长久,觉得她们都远不如冰峦。即便是再美的女人,一旦走到冰峦身边,都会黯然失色。 

倒是冰峦对代善的去世没有别人料想中那样悲痛。她知道代善与自己夫妇情深,但也知道自己在逐年老去,代善的妾都比她年轻,她不知自己还能这样被代善宠爱多久,也不知张道士给的避孕药方会不会在哪个姨娘身上失效。  两个儿子长大了,老大贾赦顽劣不务正业,老二贾政倒是爱读书,却没有袭爵的资格,虽然考了两次举人,却都没有考中,如果她这个小儿子也要像代儒那样搬出府去以教读为生,那是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承受的。所幸代善亡故之时,正是皇上对他最宠信的时候,皇上不但给贾赦袭了爵位,还给贾政赏了个工部主事之衔,令冰峦喜出望外。 

此时的冰峦,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她不会为过去伤感,只去想未来怎么办,下一步怎么走。她再次求助张真人帮他在丧礼上做水陆道场。代善的丧事总算风光完结。正绪在丧礼上看冰峦一身缟素,如青女素娥一般,面若冰霜,虽年近四十,却风韵不减,面对满堂宾客,依旧维持着端庄严整的风度。正绪忽然想到,从此以后,她和他一样,都是孑然一身了。  随着代善的去世,贾家的声势渐次衰落下来。贾赦和贾政兄弟都是毫无才干的。张正绪的声望倒是越来越高。  后来豫王与昭王夺嫡,正绪表面奉承势力强大,满朝文武趋奉的豫王,暗地里却与昭王对谈黄老之术,又教昭王炼制金丹,配制各种方剂。  年底的时候,昭王在宫内夜宴中御前下毒,鸩杀豫王,逼宫皇帝让位于他,又将太上皇与太后奉养于太极宫,形同软禁。昭王继位之后,封张正绪为“终了真人”,在朝王公藩镇,都呼为“神仙”。  正绪的地位升高,自己倒并不在意,以他的聪明才智,若是在朝为官,定能权倾天下,如今即便只能处身世外,依然可号令十方丛林。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因此并不会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自从代善死后,他只觉光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一个又一个十年,贾家的每场婚丧嫁娶,他都参与其中,在他心里,他仍然是贾家一员。虽然当初是他依附贾府,但如今,贾家日渐衰落,在他的人脉之中,荣宁二府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 但是,他依然对贾家多方庇护,时常替贾家传递朝中消息,这不只是因为他念旧,更是为了她。他知道代善死得早,未能给贾家积累更多政治资本,代化又资质平庸。贾敬倒是读书种子,奈何丧妻之后万念俱灰,考中了进士也辞官不做,一心要修仙。起初本意想拜在正绪门下,正绪哪里肯收他?反倒劝解了一番。那贾敬无法,干脆搬去城外道观居住,把爵位和家族都甩给了独子贾珍,一任贾珍胡作非为花天酒地。  冰峦的两个儿子都不大争气,德才有限,倒是女儿嫁的是探花林如海,精明强干,仕途大好,可惜这对夫妻皆是短命。冰峦也老了,曾有的期望一一落空,便不再抱太多期望,如今贾政的小儿子才是她唯一的钟爱。这孩子落草前,正绪梦见代善托梦给他,说贾家有贵子降生,望他照护周全。次日便听说有衔玉之子诞生。

正绪将这梦说与冰峦,冰峦甚喜,将这消息传开,众人都说,这张道士就是神仙转世,做了荣公的替身,故此庇佑了贾家,又辅佐了两代君王,德才感动上天,如今上天又降了一个神童给贾家。  如此,借着贾家这个衔玉的孙儿,正绪自己又扬名了一回。冰峦年纪越老,越发念旧,也颇信神佛之说,对这些僧道格外敬重,但是她那些儿孙们就颇惫懒,他们都是富贵丛中长大的,不知祖先创业的艰难和民间疾苦,也不信神佛和阴司报应,只一味纵情任性地享乐。

早年,她的大孙子贾珠倒是谦恭多礼的,可惜不到二十岁就死了。她的大孙女元春是极孝顺的,又被选入宫去,做了妃子。贾赦的大儿子贾琏对张道士,只有表面的礼貌,他那媳妇凤姐是王子腾的侄女,骄横跋扈惯了,对待出家人,只当作是叫花子一般。倒是那衔玉而诞的小孙子,名叫宝玉的,执礼甚恭。他的模样很像代善,也很想正绪自己年轻的时候,正绪心里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孙子一样。  这一次,元妃叫贾府在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代善知道,冰峦是爱热闹的,她一定会带了宝玉来。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他与她的界限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但每次想到她,他的心里还是会泛起不能自已的柔情。因这一念,他知道,自己成不了仙。 

一早就起身对镜整装,他看见镜中人须发尽白了,不觉有些怅然,想果然这尘世匆匆,岁月催人。不知今日自己这般,算不算是虚度一生呢?  正想着,忽听外边又是女人斥骂声和超尘的哭声,他忙问何事,徒弟禀报说超尘在大殿上剪蜡花,贾府的女眷到了,超尘没躲出去,刚好撞在那荣府琏二奶奶怀里,被她一巴掌打了个筋斗。这会子那些婆娘们正追着打他。 

正绪不由得大怒道:“岂有此理。来这里既是敬神祈福的,如何又打侍奉神的人?”  他沉了脸走到灵虚阁上往下看,见一个白发幡然的贵妇下了轿子,柔声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 贾珍满面不情愿,拉了那孩子来.超尘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战。冰峦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 冰峦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贾珍答应,领他去了.  正绪心里气稍平了些,想着,到底是她,她这一辈子大风大浪见了多少,何曾见她疾言厉色过一次呢?哪像凤姐这些小丫头们,虽然是累世传家的贵族出身,一个个却都像暴发户一样沉不住气。 


他见冰峦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渐入二层山门,自己忙也整顿衣饰,持了拂尘,款款下楼,忽然又见贾珍在那里训斥儿子,便远远看着,等他训完了,才上前笑说:“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 贾珍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お了呢!还不跟我进来。”正绪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冰峦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 冰峦忙道:“搀他来。” 贾珍忙去搀了过来。

正绪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冰峦笑道:“老神仙,你好?" 正绪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冰峦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荣宁二府里有很多哥儿,但是张正绪口中的哥儿,就只有宝玉,别的少爷,他都没放在眼里,也不关心,更不会提及。冰峦也默契地认同他这一点,他们二人无须商量,已就此达成了共识。 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 


正绪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 冰峦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正绪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冰峦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正绪简单一句话,就把冰峦带回了三四十年前,如今能有这个本事的人已经不多了。如今世上还有人能记得自己年轻时的人和事,这让冰峦犹为感动。

张道士到底是与旁人不同的,他是代善的替身,几乎就是代善的一部分,甚至于比代善留给她在家里的那些遗物更为可贵。  正绪不想让冰峦沉浸在念旧之中,便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正绪并不希望贾府这样衰败下去,那是他出身的地方,也是他血脉的来处,他暗里为贾家打过一卦,卦相不佳。他往来两府之中,也曾留意观看府内诸人的面相,似乎大都是薄命之人。唯有那宝玉似乎是个有福气的,或许他日后能重振家声也未可知。而且,宝玉的外貌很像代善,不过比代善更为俊朗,有时正绪甚至会走火入魔地想,如果他和冰峦也有个孙子,大概就是宝玉这样。 

故此,他有意扶助宝玉成才。前几日因见锦乡伯家的独女生就旺夫福相,有一品夫人之分,故此有意将她说与宝玉。可是话方出口,便见宝玉面呈不悦之色。 

冰峦道:“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正绪正纳闷冰峦祖孙何以不悦,忽见凤姐来打岔,勾起方才超尘之事,心内暗自冷笑,面上却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 正绪欲抱过大姐儿来逗她玩耍,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正绪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

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  正绪也掀髯一笑,心中暗恨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神前也如此无礼,早晚有你的报应。” 冰峦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 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陰骘,迟了就短命呢!” 

正绪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冰峦道:“既这们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正绪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

冰峦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给正绪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正绪捧了那玉给众位道友观赏,这些人也都是得道高人,自然懂得礼数,再没有白看的,随手也给了不少礼物。正绪何等身份,自然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就直接拿去讨好宝玉,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于是正绪捧了盘子,走到冰峦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

冰峦一看盘内,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 正绪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象是门下出身了。" 冰峦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 冰峦笑道:“这倒说的是。”

正绪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 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

次日,贾家只有凤姐带了几位姐儿依旧来神前听戏,冰峦和宝玉都不曾来,只说是身上不自在。正绪暗思,许是昨日说提亲的话,那宝玉不爱听了。看他面相,眼带桃花,竟是个为情所困的样子。像他这般资质,若是做了情痴情种,那便不可救药了。而那冰峦,毫无疑问的,心里只有宝玉,再不顾旁人的。人老了,就是这样。  看来,贾家的气数,真的要尽了。  正绪看凤姐等人自顾自玩得正酣,也懒得去应酬他们,便转身下了楼。

楼下几个仆人也开了几桌,趁便吃酒。其中一个黑红脸膛,白发稀疏不胜簪的,他看着眼熟,仔细打量,居然是东府的马夫焦大。他今年应该快九十岁了吧?张道士暗自唏嘘,没想到这人还这么有精神。  那焦大吃得红了脸,叹息道:“一代不如一代啊!谁承望国公爷九死一生挣下这些家业,却养出这么一群畜生来。” 


正绪心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可惜我不能如你这般痛快骂出来。”他叹了口气,命道童给焦大爷那桌再加两盘时鲜果子,便回到偏殿,在神前又上了一炷香,自顾自坐在蒲团上,又打起坐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