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翠玲本来应该光明正大嫁给庆林的，他们有婚约不说，俩人私下里还好了几年。
可庆林家张罗结婚的时候，翠玲妈非给翠玲要三间房，还放狠话说，没房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娶她闺女。
那是九十年代，按说三间瓦房也不是啥倾家荡产的大事，可庆林家穷，他是老大，下面还三个兄弟呢，这事开了头就收不住了，庆林妈一个寡妇，哪敢摆这谱！
庆林也知道家里盖不起这三间房，可他也不乐意翠玲嫁过来跟他妈住一块，他怕翠玲受委屈，毕竟那只是他后妈。
这事就撂下了。
可庆林心里没撂下。
山里石头是现成的，一过年，庆林就进山采起了石头。
石头采够了，庆林又去瓦厂找活干，他有的是力气，又不会偷懒，厂长很是满意，特许他可以在废瓦堆里挑些能用的带回去。
麦秋前，庆林带着他的几个弟弟把土坯也备好了。
庆林带翠玲去参观他置办下的这些宝贝，搔着头皮说，有了木料这房子就起来了啊！
可上哪弄木料啊，庆林愁得唉声叹气，梦里都是一垛垛的檩子、椽子。
那年夏天，他们那发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洪水，水到他们村已经小多了，急还是挺急，但好歹没冲出河道。
人们看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种家什打着旋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漂过，馋得眼冒绿光，却没人敢下去捞，跟水斗，可不是闹着玩的。
庆林也是看到那批木材漂过来才按捺不住下水的，他水性好，再加上有那么一股子穷孩子才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找根绳子拴了自己的腰，另一头系在岸边一棵大槐树上，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水里。
当时，翠玲也在人群里，她的心跟着看热闹人们的喝彩声一紧一松、再紧再松。
她几次想跳出来，把庆林喊上岸，让他别再泡在水里受那份子罪。可她不敢，全村老少几乎都在，未婚妻又是个挺尴尬的身份。
更何况，他们穷，可不就得千方百计跟穷命叫阵？
庆林的兄弟们把他从水里拽上来时，他已经在水里泡了五六个小时，嘴唇黑紫黑紫的，根本站不住脚，不过，他的眼睛还是挣扎着在人群里找到了翠玲，朝她点了点头。
翠玲差点就哭出来了。
2
转年开春，庆林盖起了三间明亮的大瓦房，可惜，翠玲没住上。
庆林在洪水里泡得发了一场烧，足足烧了半个多月，好了没多久，就跟翠玲提出了退婚。
这话是媒人来说的，媒人特意说，定亲时给的那些定礼啊，布料啥的都不用退回了。
摆明了一点关系也不想再和翠玲扯上。
可翠玲还是把这些东西退回去了，庆林这婚退得没头没脑的，她得问明白。
无论她怎么问，一根筋的庆林都木着一张脸说，我姑从镇上给我介绍了个姑娘。
翠玲一跺脚，哭回了家。
还是庆林妈说了实话，她到处跟人说，挺好的一桩婚姻，非得要什么房子，我们有房子还能要你？
婚到底是退了，不过，翠玲也没急着找对象，有人问起来，她总说，我今儿还就不蒸馒头争口气，非得找个比庆林好的。
其实，她是还存着那么一丝念想。
翠玲就想，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毕竟她妈给了人家难堪，庆林妈还回来也是应该的。等老人气消了，让庆林托媒人再来说和说和，没准这事就翻篇了。
说到底，她是不相信拼了命也要给她盖房子的庆林真能变心。
可是，翠玲没想到，庆林还真就和镇上那姑娘定了亲。
翠玲这才相信是自己眼瞎看错了人，活生生成了大伙的笑柄。
庆林在洪水里捞木材出了名，所以，他和翠玲退婚那点子破事四里八村早传遍了。
人们明着说庆林眼窝子浅，可到了还是说她轻贱，不如几根木料值钱！
就算翠玲再漂亮，好人家也不愿意娶。
翠玲偏要斗这口气，邻村大刚家来提亲，媒人一说他家有三间威风的大瓦房，翠玲就着急麻慌地答应了。
很快，翠玲就嫁了过去，她就是要比庆林先结婚。
3
翠玲嫁过去才知道，她男人好赌，可也只有打掉牙齿和血吞。
庆林也好不到哪去，他被镇上那姑娘甩了的时候，翠玲已经怀了孕，小姐妹们在她面前骂庆林，报应！
翠玲哼哼着往嘴里塞了个青杏，那怪谁，还不是自己作的。
庆林家老三都娶了媳妇，他还是一个人，他妈受不了村里人指指戳戳，想方设法托媒人给他说媒，可庆林一点也不上心，后来索性躲出去了，在山里操持了个养鸡场，越干越红火，竟真的发了财。
翠玲儿子五岁那年，得了急性脑膜炎，送到医院已经昏迷不醒，翠玲跪在地上求大夫，大夫摇着头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估计钱少花不了。
没等大夫说话，他男人就急了，治，拿啥治，砸锅卖铁也治不起啊，没准治好了也是个残废，不治，不治了！
大概是为表决心，说完，拔脚就走了。
翠玲哭得死去活来，她也知道治不起，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庆林就是这时候赶到医院的，他看她娘家人慌手慌脚地筹钱，就自己摸来了。他一头的汗，脚上铲鸡粪穿的脏鞋还没来得及换。
翠玲接过带着庆林体温的一万块钱，呜呜哭了，庆林抬起手，想给她擦擦眼泪，又放下了。
孩子出院还是庆林来接的，他带她们娘俩去饭馆吃了一顿，孩子多少落了点后遗症，呆呆地把包子一个一个塞到嘴里。
翠玲瞅瞅孩子，又瞅瞅坐在对面的庆林，就有点恍惚，她从来没想过她再和庆林坐在一起，会是此情此景。
她是恨庆林，可他至今未娶，她那点子恨也就不那么瓷实。
庆林负了她不假，可他也救了她儿子，翠玲在心里三扒拉两扒拉，那点怨气也就冒了大半。
翠玲抿了抿嘴唇说，这一万块钱我会尽快还你。
庆林摆摆手，想说不用，想了想又没说，只说，不急不急，孩子养病要紧。
翠玲别过脸，要是她嫁了他，孩子也有这么大了吧！
4
那一万块钱，翠玲到底没还上。
她男人怨她非给孩子治，也怨庆林装好人，给他救回个病孩子，索性带着村里一个寡妇跑了。
翠玲跟男人离了婚，搬回了娘家，反而松了口气，没囊没气的男人，留着也没用。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庆林明里暗里帮衬了她不少。
起初，她真没多想，琢磨着就算是跟庆林借的吧，将来赚到钱了，一定连本带息还给他。
可日子久了，她才知道，想把这把日子拿起来，难！孩子离不了人，也离不了药，就算她再有志气，也架不住生活一直压着她的脊梁骨。
一来二去，她就稀里糊涂做了庆林没名没分的女人。
翠玲有她的打算，她一个人拖着个病孩子，说不想找个依靠是假的，而庆林老实本分，又不缺钱，关键是心眼好，还单身，再合适不过。
的确，当初退婚那事庆林干得不地道，可那又能怎么样，就当他们的人生都拐错了弯吧，能回到正路上就无大碍。
可他俩这日子越过越不是滋味了，主要是翠玲心里不是滋味。
一切好像跟当初都一样，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庆林掏心掏肺地对她们娘俩好，她亲眼撞见过庆林温柔地给她儿子擦口水，那神情，骗不了人，可他却从来不说要娶她。
日子一长，翠玲心里就有点打鼓，依着她当初那暴脾气，早把庆林轰出去了。
可她毕竟不是十年前的翠玲了，俩人扯闲篇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点过庆林，可庆林根本听不懂。
有一回，庆林过来，四个扣子掉了俩，翠玲拿出针线，边缝扣子边说，你呀，总是马里马虎的，前院嫂子又给我做媒了，赶明儿我真嫁了，看你咋办。
庆林呵呵一笑，说有合适的是得找一个，你还年轻哪！
翠玲也不生气，把衣服给庆林套上，低着头一个一个地把扣子给他扣上，送他出了门。
可一回身，就红了眼圈。
庆林三十二岁生日，翠玲烧了几个好菜，陪庆林多喝了几盅酒，酒壮人胆，她抹下脸，把手放到庆林大腿上，索性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咱俩兜兜转转的，到了这份上，你要不嫌弃我们娘俩，咱们一起过得了。
庆林腿一抖，手也跟着抖了，杯里的酒洒了个精光。
5
再没脑子的人，也看明白了，庆林对她没那意思。
庆林年纪是大了一点，可男人经老，上了点年纪反倒更有味道。
关键是他不缺女人，他的养殖场规模越来越大，外面多少女人都惦记着他呢！
翠玲虽然没抓到他跟谁太亲密，可她也没见他刻意远着哪个主动献殷勤的女人。
那他还吃她这回头草干啥，还是嫁过人的二茬草？
至于他为啥愿意对她们娘俩好，翠玲也想明白了，不过就是退婚那事庆林心里有愧，毕竟当初要不是他退婚，翠玲就不至于嫁给她男人，没准也就摊不上后面这事。
而愧疚，又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孩子身体好到能上学的时候，翠玲闲下来了，想托在镇上做活的表姐帮她也找个活做，表姐撇撇嘴，你有那功夫还不如把庆林伺候好了！
翠玲叹口气，只好作罢。
可她在家里闲得慌，索性出去打打小牌，三姑六婆扯着扯着就跑了偏，翠玲啊，你可得把庆林看好了，这没说没管的，还有钱，可别让小姑娘们勾走了呀！
翠玲心里慌慌的，嘴倒还挺硬，嗐，不就男女那点事吗，我知道他的斤两，我们好着呢！
一桌子的人都吃吃笑起来，翠玲就出错了牌，一输就是一下午，其实，也不过就输了百十来块钱，她想先欠着，一桌子的人都不干，牌桌子上就这样，星是星，卯是卯。
翠玲就借着人家的座机给庆林打了个电话，庆林刚花了2000多买了台诺基亚。
没一会庆林就开着大摩托来了，翠玲把手伸进庆林兜里掏钱还了赌债。
一帮人起哄，哎呦，瞅瞅人家亲热的，啧啧！
翠玲得意地一笑，庆林面上也乐呵呵的，可他身体却明显僵了，翠玲觉出来了。
她就是要在大伙面前轻佻，就是要光明正大花他的钱，就是让别人看看，在庆林心里她跟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到底不一样。
6
这么些年，庆林身边虽然从没缺过女人，可谁也没抓住过他和谁鬼混的证据。
可冬至那天，庆林干了一码荒唐事。
那晚，他不知怎么就摸进了唐寡妇家门，这话是唐寡妇自己传出来的。
唐寡妇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相好的更是一抓一大把，这点破事她一点不在乎。
唐寡妇在牌桌子上笑得嘎嘎的，你们猜，庆林找我干啥，呸，啥也没干，大长的夜非拉着我陪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知道不，别看这庆林壮得跟头牛似的，可他那身子捞木头那次就泡坏了呀，啥也干不了，治来治去也没能治好，唉，还真是个苦命的人！
有人说唐寡妇烂嘴瞎说，也有人说没准就是真的，还有好事的提议去问问翠玲。
没两天，这话就传到了翠玲耳朵里，翠玲正在生炉子，不知道怎么就烧着了自己的鞋，火爬上脚背，钻心的疼。
翠玲知道，唐寡妇没撒谎，因为庆林从头至尾根本就没碰过翠玲。
翠玲当然介意，可她又贪恋庆林对她的好，婚姻或者他的人她总要想方设法得到一样，这样他才能一直对她好下去。
庆林去找曾主动对他示好的唐寡妇那晚，本来在翠玲这，翠玲炖了牛肉汤叫他过来喝，她纠结了很久，还是在他的汤里下了一包催情药。
翠玲把她跟庆林的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嚎啕痛哭了一场。
庆林从来没有负过她，他从没有过别人，这是一个本可以让她乐颠了的答案，可她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她跟庆林完了。
7
翠玲大病了一场，庆林也没来看看，翠玲也没再去找他。
这么多年，庆林把这事对她瞒得铁桶似的，除了要面子，更主要的是他不想她愧疚，不想委屈她，宁愿自己窝心，也不想她难受。
不管她咋闹，她始终在她心尖子上。
他宁愿唐寡妇把这事宣扬出来，也不愿意当面跟翠玲说，翠玲这时候再去找她，不管是若无其事，还是明白告诉他她不在乎，都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这事，翠玲明白。
没去是没去，可翠玲的心跟锅开水似的翻腾得很凶。
当初，庆林拼了命要给她盖房子，为了不耽误她又死乞白赖退了婚，日后，她过得不好，他又义气地帮她……桩桩件件都对得起她。
可她呢？
盖房子的事因她而起，本来已经亏欠了他，可她却死死认定庆林欠了她的，心安理得地挥霍着他对她的各种好不说，还步步为营地逼他说出了一个男人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他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的那份男人的尊严，由她亲手揉碎了，他该是万箭穿心般的疼吧！
事到如今，翠玲也终于通透了，她怪过庆林，怪过命运，独独没有怪过她自己，可给她自己的人生画下这条弯路的恰恰是她自己。
她本可以和庆林老死不相往来，也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她偏偏太贪心，拿了还想拿，要了还想要，她才是真的贱。
开春，翠玲把孩子托给她妈照顾，在镇上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尽管亏欠庆林的她一辈子也还不上了，但她还是准备把欠庆林的钱还上。
不为别的，她只想让庆林看到她强大起来，不仅如此，她还要好好培养孩子，日后，如果庆林有需要的那一天，她们娘俩定当赴汤蹈火。
这是对庆林最好的安慰和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