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诛记(上)

何无欢从未想过,他所奉为神明的秦大人会死在他的刀下。

他闭上眼去,手中的刀真是沉重。

那一夜,阴风乱葬岗上,他刀法从未这般地拙劣。

1

荒凉的大地上,叠着一堆古迹,冷月仿佛被遗弃在了这片古迹上。

残墙断垣,勉强维持着一个“房屋”的样式,摇摇欲坠。

何无欢提着一颗人头,背着长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寻到了这个最像房间的房间。阶梯朝下,门口把守着两个大汉,他们带着面具、提着家伙,架势森然。

不消多说,这儿便是江江湖上传说中天诛会的老巢了,

“站住,谁?” 两剑并交,拦住了他。

何无欢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晃,摔在荒草间,开门见山:“这是无欢的投名状,送给你们的厚礼。”

大汉愣了。江湖上不乏有人慕名天诛会,月圆之夜趁着集会毛遂自荐、自保家门的。然而,这等送人头上门的,也算奇葩了。

他们交头接耳一阵,将何无欢引下台阶,通入了室内。

这处天诛会集会的石室,俨然一座破败了百年的金銮殿。室内的空气凝固了,天诛会里各色的人或站或坐,一束束目光落向何无欢,以及这颗被捧上的人头。

同时,何无欢一声不吭,黑亮如炬的眼眸扫视过一圈人脸。最终目光定向成排的蒙面人,眼中压抑的火焰嗖然动了。

“这头把火烧得真旺,居然烧上淮国相的屁股了。” 开口说话的是居中一个蒙面人,女人的嗓音同她黑衣勾勒的身段一样惹人遐想。

“很好,国相的人头足够半个烟水都的赏金了。你想要什么?” 银色披风的头领走上前去,亲眼给人头验货,满意地笑道。

何无欢转身盯着靠墙那一排黑巾蒙脸的人,眼皮一垂,硬生求道:“无欢不求什么,只求这里所有人除下黑巾子,让我看看他们的脸。”

“你这跟求人脱光了给你看,有何区别?无礼。” 女人拦住了他,呵呵笑了。

最终,出于他的无礼要求,头领赏赐了他一个字。

——滚。

2

烟水城,城如其名。一条渠水贯穿全城,晨曦的雾霭漂浮水上,前不见路。

渠水有多支分流,错综盘结,分别流入各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中。

淮府内,披麻戴孝一片哀哭。

大殿内很静,风雨将临。君臣列队齐整,金砖上滴着冷汗。

摄政王坐在华盖宝座上,睁着红眼,满脸是酒后被吓醒的怒:“谁放着大好日子不过,非要来刺杀爱臣、挑衅本王?”

诸臣默然,唯独一人出列拱手:“淮相国遇害,也是微臣疏忽。大王节哀顺便,微臣以劳抵过,尽快查清刺杀的凶手。”

出列的人三十上下的年岁,温润的样貌中自带某种森然严峻,他正是人称“铁判官”的大理寺卿秦玉峰。

当今朝中暗杀事件频发。刑部之中各个官位仿佛安了一道催命符,久久空置无人。要当官首先得有命,有时,人们宁可远别他乡去悠哉哉做一介知县小吏,也不敢去碰这道催命符。

唯独秦玉峰不同。

他出任以来,查案数桩,却安然无恙。世人称他为“铁判官”,不仅因他探案神速、明察秋毫,还因他几度遇上刺杀,皆能化险为夷。

好像,他的命是铁打成的,任是千锤百打,依旧巍然不倒。

此时,秦玉峰话音落定,旁边的廉尚书嗖然出列:“淮相国是在城外一处客栈遇害的,据说头都被砍了,死状极惨。恐怕,是蓄意仇杀。”

大殿前排,一个玉面锦袍的男人摇着一把大折扇,转头瞥了一眼廉尚书,清清脆脆地“哼”了一声。

廉尚书适时结尾,点头退回。

王座上摄政王将手一挥,半醉的眼儿一睁,目光飘转向了大理寺卿秦玉峰:“那么就交给你了,给本王快快捉拿了凶手来!本王倒想看看,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是。”

日上竿头。大理寺内,早早候着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青衣,小麦肤色泽亮,面容利落。

此时,他站在一个石狮子前头,如同一头初出爪牙的小野兽,黑亮的眼眸里横生焦灼。

他双手背后,来回走动,几乎要将阶前那一头石狮子的底座给踏平了。

“进去,何无欢。” 忽然,秦玉峰从身后走来。

“秦大人。” 何无欢这才转身,肩头耸了耸。

“无欢,从今日起,这些供录交给你抄录,一字别差。” 秦大人推开书屋的门,麻利地从书架上芸芸丛书中,取下一本最厚的册子递了来。

何无欢接过书册,沉甸甸的份量让他心头哧溜划过不祥。他的肚里虚了几分,退后:“护卫秦大人,才是我的职责。”

秦寺卿一眼瞧住他,神色严峻:“趁着这段空瑕,你也该学学练字了。字练好了,也是一项大本事。”

何无欢暗暗打量起了秦大人。方才,他拿书的动作一气呵成,未加思索得……诡异。

莫非,秦大人看出什么了?

何无欢暗暗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名扬天下的“铁判官”。

北方达摩压境那一年,当朝武将军盛飞廉主动请缨,去临渊城出战。仅过了一月,意料之外的捷报仿佛从天而降,降临在朝廷上。

当年的秦玉峰年纪轻轻,尚任少卿。他凭着一双火眼金睛,迅速嗅出那份捷报中的端倪。仅仅一个月,几百号人哪怕一路不吃不喝快马赶路,也需要耗上大半个月。就算那些兵士真是活神仙,赶到临渊之后,仅用了两天就攻下城池,难不成这些人全成了仙?

何况,对手是千来号的达摩铁骑,个个皆为虎狼;临渊城池又是铜墙铁壁,那份捷报,怎么看都很可疑。

果然,一切在秦大人的推测之内。那次捷报之后,盛飞廉将军不顾朝中召回诏书,私自驻扎临渊,再无班师回朝的迹象。

就算时隔多年,大晋偏安南方。诸臣、亲王们回想起那份险些诱人上钩的捷报,后背照旧会冒出十层冷汗。

多亏了这一双火眼晶睛,料事如神铁判官。

何无欢头一次听闻此事,还是在山下的庙会上。

那时,他是简凌山庄最小的弟子,练就着一手乖张刀法。他头一次看见秦大人断案,是在庙会的戏台上。戏里的秦大人手执象牙芴,方红脸膛盛着满当当的正气,踱起方步凌然生风。何无欢看着,听着,半只肉包子凉在手中都忘了啃。

三日后,何无欢梦里全是秦大人。

他人生中第一次偷钱,也是为了这一位正气威风、明察秋毫的秦大人。他偷了大师兄的钱,溜到市集上,买下了整本图册,上头尽是秦大人断各种奇案的演义传说。

以至于当奄奄一息的他被秦大人亲手救起后,费了好久,才认出眼前这位细眉细眼、和风细雨的男人,就是戏文中的秦大人。

纵使细雨无声,秦大人的那双眼眸却像极了一对映透天下乾坤的明镜。这回,秦大人看出了多少端倪?

“大人……” 何无欢脚底发虚,低声唤道。

3

烟水城内夜深,人不静。

何无欢在大理寺内站也不住,坐也不住,索性换上一身劲装潜了出去。他带刀偷马,一路奔向朝着夜色奔去。

城内的渠水上驻满了小船,灯火灼晃,人影重重。夜市里的吆喝声夹杂着一浪又一浪乐音。盛世应有的繁华,渠水上一样不少。

何无欢想起了儿时在庙会上看过的纸影戏,灯火十色,人影却是纸糊的。他趁着老师傅演练着口技,好奇地朝着华服戴冠的小人儿戳去一指头,人影即刻破了个洞,换来了老师傅一顿臭骂,加上追了三条长街。

城门之外却是另一重天地。

阴风中,路边是流浪的人,他们或跪、或卧在泥泞的路旁。官兵粗声吆喝几声,他们或爬或踉跄地逃开了。

路面一时空旷了,独留一个孩子。孩子一头瘌痢、衣不遮体,一双小手紧捉着推车边沿,推车上横着一具大人的尸体,已是腐烂了。蝇虫绕着尸体嗡嗡响,时而停在孩子小手的冻疮上。

“走开!别死在城门口,煞了风景!” 红衣官兵嫌恶地别过头去,手中一把家伙亮出来。

孩子睁着圆眼,盯了官兵好一刻,眼里闪过一丝光来:“你们可是官兵叔叔?乡下的蛮子进村了,俺爹被杀死了,娘和阿姐也被挂了链条带走了。老王家的伯伯说,我要找城里的官兵。找到官兵就好了,官兵有刀,会赶走蛮子,会救回娘、阿姐……你们,可都是官兵?”

“尸体都臭了,还不快找个地方埋了,弄脏了城门,晦气。” 领头的官兵顿了一刻,口气蛮横起来。

何无欢停下马来,看着被官兵围住的孩子。不知不觉中,他眼底发红,腰间的刀刃擦着鞘,划出刺拉一声响亮。

他看着孩子,仿佛看见当年自己爬过焦土尸堆,半裸着身子、爬出简凌山庄的样子。

那一场雪后初晴是噩梦,蛮子上山了。那群残暴的虎狼挥起鞭子、弯刀,在山庄里进进出出,所到之处,惨叫连绵。

蛮子拖着一辆辆小车,其中装着亮闪闪的东西。这些东西,他活在山庄十几年里从未见过。

然而他不及细看,后背钻心一痛,冷箭刺来。他扭过头,却见到身后的山岩上,大师兄的手里拿着一把空空的长弓。

大师兄——

他怒吼着倒下了。漫天生起了红色,无法分清那是大火还是人血。

后来的记忆里,全是大师兄的吆喝怒吼,那是深刻在骨子里的噩梦。

病重卧床的师父在嘶声低嚎。

——弱水,为何背叛?

师父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随即是血肉的闷响。

——师父做了什么事,自己去问老天爷吧,徒儿在这儿恭候不送。

大师兄的嗓音冷冷地,含混在了轰然倾塌的巨响中。

当他再度醒来,雨在下,浇灭了大火。山中无人,成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死境。他攀起十指,顶着后背的钻心麻痛,一个劲儿地抠起大地朝前挪动。

不问前路,他要活下去。

终于来到一片平坦的大路,大路上驶来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白皙和善,细眉细眼。他再也支撑不住,再次栽倒了。

这位救命恩人,正是画册、戏文中断案如神的“铁判官”秦大人。

从此,何无欢凭着一身武艺,做着秦大人的贴身护卫。每当秦大人出入各种高门府邸办事、谈事,他便抱刀坐守门外,杀走一个个刺客。

秦大人一举一动,天生带着安定祥和之气。大人凭着一双清澈明眼、镇定的行止,哪怕在暴戾无定的摄政王、诡诈难测的端亲王跟前,都能不怒自威,一身正气令人敬之三分。这种气度,像极了当年山庄上的老师父。

有时,何无欢看着秦大人拢起衣袖,踩过一个个青色润泽的石板,会想着若是一生就护在秦大人左右,真好。

然而,大师兄拿着空空长弓的身影,如同一股劲毒刻在了骨子里。这些年来,何无欢奔走四方,走访过一个又一个的情报头子。前些时日,终于探听到了大师兄也许就在天诛会,每到月圆十五,便会在古迹上集会。

他砍下了淮国相的人头,却并买不来一个复仇的机会?

夜风中,何无欢的旧仇、新恨都被这一群狗官兵给挑起了。他晃动着刀,眼中喷出怕人的光芒,好像这一群官兵是所有仇人的化身。

“什么人?干什么?” 居前的官兵壮声喝着,后头的人却已然吓得推搡起彼此。

“干你他娘的奶奶的!放了他!” 何无欢燃起狠话。

最终,孩子的小小影子连同板车,消失在了城门内,城门像一张巨大的口。

李家村口,案发地点。

远远地,何无欢望见了挂在李家客栈檐下的两盏大灯笼,白惨惨的,上头题着硕大官印,门口立着高大的衙役。

本是偏僻冷清的客栈成了重案现场,难得地气派威严起来。

何无欢远远下马,对着守卫沉声:“秦大人差了我来,查验刺杀场所。”

守卫瞥去一眼:“我们接到过命令,除了寺卿大人,谁都不得入内。”

何无欢急中生智,掏出秦大人交给他的那册书,在守卫眼前晃了三晃:“大人将案子交给我办。今晚,我代秦大人来察看现场,你们好好看看这个!”

“走开。” 守卫话音未落,客栈的老门扎嘎地开了。

门从里边开了。

究竟谁人还是抢先了一步?

何无欢倒吸一口冷气,右手停在刀上。骨节崩响,屏息凝神。

出来的人却是秦寺卿,他的秦大人。

“大人。” 何无欢松开手,双手垂下了。

秦寺卿打量起他,皱起眉来:“这是朝中重案,不是给你见识的地方,回去吧。” 那种平静如镜的目光成了无声的审判。

何无欢试了好几回,才跨上了回去的马。

不就是上个刑场,成一个鬼么?他成了孤魂刀下鬼,兴许能日行万里飞上古迹,寻出那个背叛的家伙。

4

世上最难料的,莫过福祸。那夜之后不出十日,暗害淮国相的刺客被查清了。

淮国相是被一个村夫杀的,芸州的州府为幕后指使。

至于那个知州又是何人,其中的关联九曲十八弯,可上溯至祖宗十八代、皇天后土,十天十夜都道不尽了。人犯归案,朝中牵扯干系良多。廉尚书也因察人不济,被罚薪俸三个月。

落案以后,秦大人被端亲王邀请去府内做客。饮酒谈天、丝竹管弦不绝不断,直到三天以后才得以放回。

秦大人重回大理寺,身上多了一套镂金勾边外衣,身后多了一车的珍宝。

秦大人带了千样白样的东西回来,唯独没带笑脸来;他的笑脸落在了亲王府,久久没能寻回来。

大理寺内,何无欢坐在台阶上,衣上沾满露水,眼里布满血丝。

秦大人走近了,摇头暗叹:傻小子。

何无欢眼见秦大人来了,腾然起身,闷声:“无欢不怕死,大人秉公判案就是了。”

“进来。”

秦大人拉着何无欢进屋,亲自合上门去:“你若真不怕死,那夜就不会赶到那家客栈,试图洗刷痕迹了。”

在秦大人跟前,何无欢发觉自己永远理亏。他半低下头,嘴却不软:“无欢不怕砍头,秦大人不用为了无欢,污了一世清明。”

人呐真是矛盾。当秦大人发现他的嫌疑,他的心底擂了十万大鼓;如今,秦大人护了他,他的心底反倒更不是滋味了。就仿佛,他双手的鲜血沾污了眼前一座雪白的观音像。这种债,他何无欢是偿不尽了。

有一刻,何无欢宁愿自己上法场。

“够了,这儿是朝堂不是江湖。” 秦大人坐在椅上,脸色铁青。

何无欢不再所言。此时,他并未听懂秦大人的话中有话,只当是自己急于打入天诛会,误了秦大人。

“秦大人是个好官,无欢污了你的手。” 何无欢不敢去看秦大人。

“最后对弈一盘吧。” 秦玉峰迅速转过视线,从架上拿下棋来。他似乎也在刻意躲藏,不敢去看何无欢。

棋盘摆上,棋分黑白。

何无欢不出所料地输了一盘又一盘,他左右歪着头,干脆地放下黑子:“无欢不懂棋。”

“你知道,你为何每盘都输棋吗?” 秦寺卿口气疲惫,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当初在山庄里,我只爱学刀法剑法,一学下棋就打瞌睡。”

“是么?”

秦寺卿看着何无欢,突然忍俊不禁了。

这小子不像那些少卿、小吏们,趁这个好时机溜须夸赞一句“大人神机妙算、棋法高明”云云,也不像朝中同僚之流,明里论棋,却在暗讽党争之事,时不时还来个指桑骂槐。

唯独这个他偶然救下的孩子,却像江边湖边未经打磨的粗粝顽石,用于自卫、磨刀颇为实用,握在手里却伤人。

秦寺卿几回遭遇刺杀,全亏了这顽石一样的小护卫,他才有了铁打的性命。更有一回,刺客的利刃刺来,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拔刀,索性挺身上前,用自己的肩头生生挡住那一刀。

只是,这小子也过于瑕疵必报了。

每一回刺客落荒跑了,他还死追不放,直到拎了刺客的人头回来。更有一回,他闷声不吭将血淋淋的人头一字摆在了大理寺的门口,吓得值宿的守门人险些昏厥了。

“我要让那些狗刺客睁眼看看,得罪我家秦大人,是什么下场!” 当秦寺卿唤了他来质问,他好一片大言不惭,居然如此坦荡。还有那双黑亮的眼里,那一片赤诚云开,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秦大人,从来不会错。

这样一颗顽石,也算是稀罕物。

“你呀,步步只凭着眼前,从不计全局,不讲制衡,会输个头破血流的……” 秦寺卿看着棋盘上那一坨毫无章法的摆棋,态度平静许多。

“大人,黑子白子放混了。” 何无欢提醒道。

秦寺卿看着两个玉盒中愣是白中有黑、黑中有白,原来是将棋子捉混了。他盯着棋盒片刻,像是参透了什么,突然之间一改口气:“算了,今后你行走江湖,也用不到对弈下棋。”

“大人?” 何无欢腾然站起身来。

“我今夜差人,帮你收拾好行路的包袱。你明日启程,我会叫上马车送你出城,今后走得越远越好。”

何无欢明白了。这一下,秦大人再无理由留他了。

“我去收拾。”

何无欢说着就走,他向来不擅长告别。

当夜,他收拾起包袱,包袱里忽然掉出一本画册。画册上,秦大人一身深色长衣翩然如风,站在金线勾出的金銮殿中,手里拿着一方象牙芴,一双火眼金睛判着天下的正邪。

这是民间最时兴的小画册,随手揣进兜里、藏在袖里携带方便,又不消认得几个字,就让何无欢认得了天下还有秦大人这般人物。

当夜他带走画册,打起包袱,走得个干净。

5

也许跟秦大人对弈过的缘故,何无欢揣摩着那一句“只凭着眼前”,这一回倒也学聪明了。他采取了迂回法,藏身在古迹石壁外侧一出矮墙边,竖起双耳寻觅起里头的声音。

就算不愿扯下面巾子,总不至于每次都当哑巴吧?

“西尧国质子入住烟水城后,悄悄动手,别让摄政王看出马脚。辰龙,你来办这个事。”

“是。”

天上圆月出云,仿佛直勾勾照在了那个声音上。

何无欢听着那一个“是”字,他肩背颤动,剑眉皱起。那个声音仿佛埋了久远的魔咒,就算变了声、化成了灰,他也认得。

果然,一支西尧的出使大晋的车队穿过大漠,朝着烟水都进发。消息一来,成了投入烟水都内的一颗大石子,掀起波澜一场。

西尧国位处西边,大多土地为大漠。近年来连年旱灾,边境又屡遭达摩族的侵扰,无奈之下便派遣使者,意欲同大晋结为盟友,共击达摩。

为表无上的诚意,他们送来了四王子炎清和,留在晋国境内充当质子。

车队还在路上。

金鸾殿上,金砖早早地在咯咯作响。

“大王切莫忘了,迁都那年,曾经跟达摩订下了盟约,勿与邻国来使结盟。我们大晋向来以信义治国,万不该先行毁了盟约,令各个邻邦耻笑。” 廉尚书出列,一番劝诫堂堂正正。

端亲王摇起扇子,插话说:“若是惹怒了达摩,究竟什么下场,兄长不是没见过。”

摄政王的酒意吓醒了三分,王座上的屁股坐不住了:“那么,就让西尧国的人回去,好好守住自己那片地,别过来了打扰本王了。”

“大人,万万不可!” 开口的是刑部的新尚书。

自从淮国相死后,秦玉峰上谏了摄政王,为保朝中安定,请求选拔人才填补上空悬许久的位子。

至于人才,由秦玉峰亲自举荐。

新尚书刚一开口,旁边的廉尚书淡定不住,急忙出列:“接收他国的质子,涉及本国安危,请大王万万三思呀!”

最终,那场朝议不欢而散。两派僵持,暂且搁置争议。

三日后,刑部尚书遭到弹劾。数条罪状,受贿巨款当属头一大罪。当日,廉尚书又行举荐一个清明廉洁之士担任此位。

又过数日,三位臣子一一告老还乡。

又一日,大理寺内,秦玉峰擦着汗水,他呷入第一口碧螺春,一声急促来报将他传召入宫。

宫内殿上,早早候满了诸臣,分列两排,各个都身着素缟。

其中,还有淮国相的家眷。

秦玉峰看着,心头登时一紧。他走上前去,故作从容地问道:“今日可是国相忌日?”

人群里,端亲王一身素色白得瘆人,背起双手:“今日,淮国相的家眷都在此处,秦玉峰且当着他们的面,扪心自问你所做的事。”

说罢,他拂袖转身。

秦玉峰紧握汗手整了整衣冠,静下口气:“本寺卿不敢自称明察秋毫,却是依法断案。亲王了何处的谣言?”

“寺卿大人不如先看一样东西,再来一起评评理。” 忽然,一个娇嫩滴水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身着素缟的人们定住了目光,被勾了半刻魂。

先映入眼帘的是紫色的纱摆,绵延数尺。随即是一个女子,黛眉粉面,一双杏眼如同她的嗓音波光盈盈,几乎立马要滴出水来。

秦玉峰见过这个女人,她是端亲王的侍妾楚翠翠,盛宠不衰。

然而此时,勾走众人魂魄的却并非她的容色,而是她手里所捧的东西。她捧着一个银盘,盘中赫然摆着一颗人头。

“我的儿啊——”家眷中,一个白发老人惨呼一声,当堂晕厥。

人头的面目腐烂一半,却隐隐有淮国相的轮廓。

家眷们挨次上前跪去,抱头痛哭。

“这人头,寺卿大人如何解释?” 女子一挑眉头。

秦玉峰脸色白了,眉头一紧,却瞬时冷静下来:“这尸首,是在哪儿寻到的?”

端亲王盯着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并不发言。

楚翠翠眼波一转,娇声婉转中,字字带了杀机:“奴家有事不明白,不过来请教一下寺卿大人。为何明明是那芸州的人杀了国相,结果人头却自己生了翅膀,飞到漳州那片阙安古迹上去了?”

秦玉峰长吁一口气,整整衣摆,对着淮国相的家眷们就地跪下:“本寺卿无能,国相大人的尸首寻了许久都没下落。未曾想到案犯在出逃途中,有意藏在阙安古迹上掩人耳目。是本寺卿无能,耽误了国相的丧事颜面,对不住天下社稷。”

说罢,他长跪不起,垂眼愧意盖住了一切苍白。

“哼,秦寺卿就算跪到天明,人死也无法复生!” 端亲王顿地拂袖,走出了殿门。

当夜,秦玉峰的宅邸内灯火通明,一夜不熄。

6

何无欢重回大理寺,院外依旧是熟悉的白墙。墙头的树枝被修剪得很平,望去愣头愣脑的。

他要跟秦大人说一声,院里的园丁该换了。

“干什么?” 一名门卫鼻孔朝上,拦在跟前。

“让开,我找秦大人,有要事请示。” 何无欢看着这二人的脸孔,真是陌生啊。多时不见,这看门的人为何换得这样勤?

门卫上下将他打量了遍,口气凶狠:“什么秦大人?里头只有李大人,给我滚一边去!”

“干你娘的奶奶的!给我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只有李大人?” 何无欢拔刀相向,对着那人的面门一晃,眼神一狠。

这种狗门卫留他何用?何无欢真想一刀送他去给阎王爷看门去。

“慢着,大清早的吵嚷什么?” 晃出门来的是一身熟悉的官服,上头却顶着一张陌生的削长脸,此时更是拉长了,快赶上面条了。

“我是秦大人的贴身护卫,有事找他,快让出道来!” 何无欢撇眉收刀,伸长脖子朝里探去。

削长脸瞬时挂上冰霜,成了冻面条,口气鄙夷:“三天前,秦大人辞官走了,早换了李大人。走开吧。”

“秦大人这样一个大好人也会辞官?你他娘的别诓骗我!” 何无欢揉揉耳朵,再次朝里望去。

冻面条解冻开几分,那人两眼一横,嘲讽地笑道:“你想错了,真正的好人哪儿能混官场?走开走开,别挡在门口。”

何无欢愣在风里一刻,夹起刀鞘,掉头闷声就走。

当年师父的面影重现眼前,师父无数次抚着髭须、仰望苍天: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因为恶人都去做了官。

不!

虽然他同秦大人再无干系。然而,凡事请示秦大人已成了一种习惯,除却天诛会一行,以及淮国相之死。

如今哪怕他不再是个护卫,秦大人不再是大人了,他也断然不能再拖累秦大人了。

终于,何无欢在城外一处乱葬土坡上寻到了秦大人。

一钩冷月,黄土旧坟。

秦玉峰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久久蹲在坟前。坟头前摆着瓜果,燃着纸钱,几柱香火插入土中,烟气缭绕在秦大人周围,整个人仿如一尊神像。

黄土之下埋着何人?

何无欢抱着宝刀、背着包袱,屏息观望,一时不忍去打搅这一尊如仙的神像了。

秦大人对着坟头跪下了,额头抵住墓碑,脊背弓起一道哀伤的弧度。

何无欢嗅着香火的气味,禁不住羡慕起了埋在土下的人。能让秦大人惦念的人,究竟是何等天人一样的人物?

既然是天人,为何会埋在这处乱葬坟岗,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月上中天,秦玉峰站起身来,提灯转身走来。灯火镀上他的正脸,脸色如常,眉眼又回复往常的清澈镇定,除却眼中有一丝的湿漉。

“你没走?” 秦玉峰撞见何无欢,眉眼一动,居然露出未曾有过的惊慌。

何无欢不惯寒暄,只是开门见山:“秦大人,有人将会去鸿胪寺,暗杀西尧国的质子。我去蹲守,拿了那刺客,如何?”

秦玉峰眼中光芒一动,忽然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你也认为我们该和西尧国结盟?”

果然,秦大人所想的全是家国大事。那一刻,何无欢觉着自己那一点儿个人私仇,简直说不出口了、拿不上台面了。

“无欢要蹲守鸿胪寺,揪出刺客为止。若是出了有事,秦大人无须护我。” 何无欢讷讷地说。

“你说,这个世上有没有一种人,能做常人无法想象之事?” 忽然,秦玉峰别开视线,转头望坟,淡淡地转开话题。

何无欢看着秦大人,眸子里盛满了敬仰,他脱口应道:“我的师父一直说,成事不在天,而在人。人有了一股子的决心,没有做不成的事。”

“是么?一股子的决心。” 秦玉峰的灯笼拿不稳了,他久久望着那坟,神色飘渺得仿佛远走了一辈子。

“事的,人只要有了决心,单凭一把未开刃的剑,都能以一敌百。” 何无欢追忆起师父,又想起那日后背一道冷箭。古迹上那个似真似幻的声音成了一道魔咒,久久滚在脑海,越发地像那个仇人了。

7

二十日后,西尧国使者的车队谒见摄政王,一切看似平静。

这些天,秦玉峰日日登门拜访文隆书局,这是本地最大的书局,其中各式传奇、画册子最为家喻户晓。

何无欢夜夜蹲守鸿胪寺。

烟水城中的鸿胪寺,外墙粉砖砌成,里头飞出一支长枝杏花。楼阁雕花精巧,飞檐如同轻燕尾翼

这安置他国皇子的地方,竟生得这般粉头滑面的。

夜里,何无欢来回绕着鸿胪寺踱了一圈又一圈。

当年北方达摩进犯,大晋南迁逃跑得仓促。烟水城里本是烟花聚集之地,地少人多,府库金银又不宜大兴土木,因此公事场所多为烟花之地改建而成。

如今的这座鸿胪寺便是如此。外观望去,颇具采花贼的遗风。

何无欢口中叼着肉包子皮,一跃攀上附近一方瓦房的楼顶,抱刀翘腿歇坐下来。这处视野刚好,鸿胪寺每一道门一览无遗。

突然,西边角门有动静。

两点灯笼、三道身影逼近角门。身影是黑色的,灯火亮得刺眼,反倒成了掩护。

这人就是么?

何无欢心跳腾到了嗓子眼,他掠身下地,窜身到了角门口,拿刀抵住居中那人的肩头:“干了娘的!给我看你的脸!”

“大胆刺客!” 同时,何无欢的肩颈后方寒森逼来。眼前的黑色衣袍上,居然有一些女气的香,像是采花贼的香。

“快说,谁指使的?” 两旁问声纷起。

“哼,你就算不露脸,化成灰我都认识!” 何无欢一手揪起这人的衣领,视线朝上扫去,整个人乍然僵成了风干的冰坨子。

这个人他远远见过,在金銮殿的欢宴上,正是当今摄政王。

乱世天诛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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