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姑娘

小城姑娘

我遇到小城姑娘时,她正窝在角落里埋头吃一份芒果刨冰,炎炎夏日的冷饮店几近座无虚席,唯一的座位就在她的对面。我看到她正专心致志地品尝面前的美味,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尴尬的状况,便自顾自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彼时已过了午后三点,人潮渐渐褪去,我喝完面前的冷饮开始看书,丝毫未觉日头已偏西,动了动发麻的双腿,一不小心踢到对面的姑娘,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话音未落,便听到对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慌了神,抬头一看,对面的姑娘正低着头抽着肩,呜呜咽咽;向后一瞥,四下早已无人,方寸大小的冷饮店只剩下三两店员和我们,店员们对于孤男寡女的对峙和女生的啜泣似乎司空见惯,都低头摆弄着手机。这时候,我才转过身,开始认真打量面前的刨冰姑娘。

桌上的刨冰早已化成汁水,却还剩大半;刨冰姑娘一手拿勺一手捧杯,任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我赶忙递上纸巾,小心翼翼地询问状况。姑娘旁若无人地哭了一会,用手背胡乱擦了擦泪,对于面前那份新的芒果刨冰无动于衷。

“对不起”,她用纸捏住鼻翼,很用力地吸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哑了,“不是你的错。”她作势起身要走。我赶忙也站了起来,解释一番,希望她不要误会。我看着她垂着眼睑思索片刻,又坐回原位,顺势拿起新的芒果刨冰。这一次她吃得很快,风卷残云地。

“谢谢”,这是姑娘的第二句话,声音好些了,看起来冰凉的冷饮暂时缓解了她的喉咙。以我的经验判断,很显然,刚才是一次情绪的释放,我的无心之失打开了决口,目前状况稳定,这让我暂时心安。

我适时表明身份,醉心碧海蓝天的异客,旅居于此,“背包客啊”,她似乎有些惊讶,小城生活安静闲适,小城居民大多做着最寻常的工种,白日辛勤劳作,夜晚尽情欢歌,没有人离群索居,也鲜有背井离乡的轶事,这闯进桃花源的渔人,带给她不一样的触动。刨冰姑娘眨了眨眼,像是下了决心:“看在你请我吃冷饮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想不想听个故事?”“求之不得”,我笑了笑,立马正了正身。

“故事要从四年前开始说起……”,姑娘用纸擦了擦泪痕,一手托腮,眼神空落落地停在冷饮杯上,“……时间还要再往前一点,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女孩,她生长在一座小城里,城里什么都有,有小学,中学,大学,有书店,有饭店,还有漂亮的公园……”看到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用第一人称吧,对,我要说的就是自己。”

“我出生在这座南方的小城里,前十八年全部的记忆就是早晨上学的人群,中午熙攘的饭店和晚上窗外散步的大爷大妈。”她顿了顿,“我在这里上了小学,中学,从未想过离开它,直到高考阴差阳错去了一个大城市。”

姑娘慢慢打开了话匣子:“在大城市里,我看到了与家乡完全不同的风景和生活状态:有夜愈深愈热闹的街店,有身穿奇装异服的人走来走去——却没有人在意他们,而我出生的小城到了晚上只有清冷的街灯,也没有人做特立独行的事,穿稀奇古怪的衣服,大家都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其实一开始离开家乡我是有点担心的,学校的饭菜,寝室的同学,都不是那么地合拍,但是大城市就是有那么种魅力吸引着你,它的地标在黑夜中闪闪发光,车流涌动,万家灯火,你远远地站着看,仿佛这一切都是你的一样”,谈到大城市,姑娘的眼里有了光,“许多人从事各种听起来很洋气的工作,每天身边发生的事都像是和世界接轨,新闻里频繁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隐隐约约让人觉得自豪。”

我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看着失落和沮丧在她脸上被回忆的光芒一点点蒸干,“走在宽敞的街道上,看着橱窗里精致的糕点和漂亮的时装模特,心里有莫名的幸福感,慢慢地开始学着化妆,带来的衣服被风格靓丽的继任们从衣柜中挤掉,跟着寝室的小姐妹一起看美剧,去听演唱会,找一家风味独到又幽静的小店一坐一下午……”看到我微笑,姑娘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话锋一转:“也不是只有吃喝玩乐……在学校里也有很多新奇的事物:有人考研啦,有人出国啦,有人去高大气派的写字楼里实习啦,有人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旅行,和这里千篇一律的作息不同,在那里,每个人的生活看起来都丰富多彩,也不知道是这是大学特有的景象还是大城市带来的原因,还是兼而有之。”“总之呢,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都忙起来,自己也跟着行动起来啦,考六级,考各种证书,去听企业的宣讲会,虽然很累吧,也不说现在收获多少,但是总觉得每天都是新的。”

“环境的巨大落差应该不是你失落的全部原因吧。”听到这里,我对先前的失控场面有了一定背景了解。姑娘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来,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另一个话题,语速也降了下来:“大二的时候参加社团活动,一个男生开始追我,无外乎是送吃的,嘘寒问暖,各种司空见惯的套路……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也就慢慢地对他有好感,过了一阵,也没有表白环节,就这样在一起了。”她捋了捋头发继续说:“刚开始的时候经常吵架,有时候好几天不说话,但是也坚持下来了,后来感情越来越好,我也越发离不开他,但也要离开他了——毕业了,我们都回了家乡,一下子就戛然而止。”姑娘惨然一笑,“我们还保有联系,闲暇时间的交集越来越小,话题也总绕不开学校和过去,相互不了解彼此的情况,交流越来越尴尬,这不,在你出现之前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通话。”刨冰姑娘叹了口气,眼光越过我望向冷饮店门外被晒得热辣辣的马路,良久后吐出一句,“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冷饮店里是一片安宁的平静。只留着空调呼呼的换气声和店员们偶尔的哈欠。刨冰姑娘接过我递来的第二份芒果刨冰,自顾自地继续说起来:“从小父母都严格要求我,要我努力学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他们比一般的父母更严厉,但看到成绩名列前茅和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还是挺感谢他们的,但是出了小城,去了大城市,再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父母,就觉得他们顽固又迂腐,跟不上时代,现在碰到的各种难题,他们都解决不了,早就知晓的,他们又唠唠叨叨,所以我一个人在外面逛啊逛,都不想回家,觉得自己做一个酷一点的人比较好。”

姑娘搅拌了一下面前的刨冰,却没有吃,“我不知道是大城市改变了我,还是我的眼界扩大了,总之就是觉得他们落后了,常常想避开父母,但又躲不开,偏偏他俩又是很情绪化的人,对人对事拿捏不好分寸,有时候看看自己身上那些缺点,神似他们,觉得好沮丧。”

“既然你这么向往大城市,为什么不留下来呢?”我饶有兴致地抛出这个核心问题。刨冰姑娘轻哼一声,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她应该也是思考过千百遍,张口就能答出个一二三,但是她应该还有更深层、更言不由衷的原因吧。

我换了个坐姿,耐心地看着芒果刨冰在一点点融化,直到她缓缓开口:“如果说没有想过留在大城市,那是骗人的。大城市灯红酒绿又繁华,置身其中,就算站着看看都心满意足,但是这么做的成本却是高昂的:激烈的竞争压力,水涨船高的房租,要忍受没有多少朋友的苦闷和一个人异乡独处的孤独,一想到生病时要独自去医院就觉得可怕……最关键的是,他并没有强烈的想要留下的意愿,收到他和家乡企业签订合同的消息时我就知道分开在所难免了,无论我是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家乡。”姑娘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其实我也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非要留在大城市不可,真的对它有不可割舍的感情?我是真的喜欢那里能够提升自己的竞争环境,还是贪恋歌舞升平的繁华?我是不是能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一个人面对一个城市或者说我有没有能力依靠自己的本事留下来?到最后我愿不愿意承受高房价、高强度的工作压力这一系列代价换来留下来的可能?”

看到我欲言又止的表情,刨冰姑娘自接自话:“你应该想问我最后的想法是什么吧?可惜我还没想好就毕业了,家乡的父母耳旁风一刮,懵懵懂懂地我就回来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回来是不是对的。”她又补了一句。

我宽慰她,无论何时何地,缘起缘没,在足够漫长的岁月里,兜兜转转,各色抉择终会让她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回到真实的、不为外物所动的自己。

谈到当下,刨冰姑娘又止不住地流泪,四年学成归来,却发现家乡再也不是原来的家乡,自己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一个人慌慌张张,在开始正视自己的人生、想要好好生活时却不知道能不能做好,环境的变换,心态的起伏,苦涩的异地恋让曾今无论是心血来潮还是酝酿已久的心意,都一个一个地被悠长的时光慢慢覆盖,叫也叫不出来。成长过程中无数次梦想着的闪闪发光的生活方式、漫无边际的想法,被隐藏在幻想之下、却被生活压力生生挤出的胆小、犹豫和多年来小城生活付之的怯懦通通包围,逐一蚕食,落得只剩回忆模糊的空壳。

姑娘捂着泪眼婆娑的面容跑了出去,我愣了愣才忙不迭追出来,艳阳下只剩着空落落的大马路了,行人稀少,蝉声如鸣。我愣了好一阵,决定原途返回。沿着树荫边走边感叹,离开了熟悉的庇护,独自走入茫茫人海,轻装上阵却也重担压身,徒留满脑子的想法和不甘,扛着生存的压力和周围冷不丁的恶意,彳亍前行,这也正是大多数异地毕业生最艰辛的时段吧。小城姑娘生于斯长于斯,四年大都市的所见所闻改变了她的心智,却无法改变她的生活状况,矛盾的价值观和冲突的环境在眼里、在脑中对打得乒乓作响,她暂时还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也可能暂时无法想通,这一来一回光阴流转中,是什么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小城,亦或者小城和她都没有变,变得是外面的世界。

小城依旧人来人往,从晨光稀薄到灯火阑珊,小城姑娘慢慢长大,踽踽独行迈向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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