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娟III

探母

地震那一刻,艺娟和鲁宾躲在卫生间里,仓皇失措,万般无助,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喊叫着:“妈妈!妈妈!妈妈!”这是在整个童年时代养成的自然反应,在新的恐惧的刺激下,对母亲依恋和依赖的习性突破成年后因为自信、自大、力争独立而形成的与母亲的隔阂和壁垒,喷薄而出。母亲仿佛就在眼前,她挡在艺娟面前,把艺娟抱在怀里,坚定地说:“别怕!妈妈保护宝宝!妈妈保护宝宝!”

艺娟感到羞耻和无奈,她觉得自己投降了。

在她离开大学自谋职业的那一天,她曾经下定决心,从此不再向母亲求助,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要挺住。她厌倦母亲的安排,厌倦早上被母亲从香甜的梦中吵醒,厌倦晚上被母亲禁止熬夜,她厌倦母亲打听她和朋友的交往,厌倦母亲日复一日地向她灌输成功学——所谓成功,就是挣钱,就是买更大的房子。总之她厌倦母亲妨碍她的“自由”,她厌倦母亲不断要求她“进步”。

母亲没有什么娱乐,也不喜欢家务,不出门交友,也不化妆打扮,和父亲的关系一般,和外公外婆也不亲近,唯有对艺娟的成长充满激情!据她说,她有两个释放自己的通风孔——一是调教艺娟;一是发表网文,结集出版,获得收益。她真的发表了不少作品,并且获得了收益,这就为她提供了充足的批评艺娟的资格和证据,如果艺娟不像她一样,过勤俭的、有规律的、有作品的生活,而是懒散、随意、碰运气,那么,艺娟是不合格的,不合格的什么呢?不合格的人吧。

艺娟并不同意自己是个不合格的人。的确,她不像母亲一样勤俭、有规律、有作品,但是,她的人生也进行得很顺利呀!应试教育的每一关她都升级成功,她还在应试教育的缝隙里不顾母亲的反对品尝了各种被应试教育禁止的小快乐,比如打打王者荣耀、追追明星,充分丰富了自己的个性,也因此保持了良好的人际关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母亲用自己五十年修炼的人品和她这个正在启动生命帆船的小探险家比较,公平吗?

母女俩从艺娟青春期开始就时有争斗,十来年下来相互感到厌倦,她们无法否认对方是优秀的,但也无法把自己转变成让对方更喜欢、更安心的人,因为她们都认为自己才是对的。这也是人际关系中的常见现象,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按照自己的设计去改变,最终,每个人都感到受到了阻碍或侵犯,因而快乐不起来。

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距离,各自生活。

无论是艺娟本人还是艺娟的母亲,都盼望着艺娟大学毕业能够独立,能够离开家自己生活。果然,艺娟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就自己找了个屋子搬出来住。艺娟的父亲颇为不舍及不安,母亲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因为这些缘故,艺娟在溺水事件后并未回家向母亲祈求安慰,在领了提成以后也没有立刻想到回家报喜,母亲肯定不会满足于她只言半语的汇报,她会刨根问底,出谋划策,把艺娟的事当自己的事去全力以赴地解决,要求艺娟继续“进步”。真是太麻烦了!

但是,地震不一样,地震给人带来的恐惧是超乎理性的,在地震的一刹那,面临生命的威胁,艺娟对母亲的依恋复生了。艺娟试着想像自己在地震中丧命后母亲的反应——肯定生不如死!艺娟热爱生活,小时候,只要有一点儿头疼脑热,就慌乱不安,担心自己死掉,母亲就向她保证:“如果宝宝死了,妈妈也死!”这一保证,母女二人都觉得很安心。她是个负责任的好母亲,母女间一切的不愉快只是因为大家都太倔犟、太自信而已。

人的情感,一旦硬起来就缺乏包容性,一旦软下来,就会海阔天空。地震余生的艺娟感到自己的心变宽了,只要活着就好!母亲一定希望看到地震后毫发无损的她吧,她会叮嘱很多遍,她会出谋划策,以防下一次地震,如果她非要讲这么多才舒服,那就让她讲吧。艺娟决定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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