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嘴之《往事》四——《学堂纪事》：
在王家嘴儿村，我家后院的那孔昏暗的窑洞，就是村里的学校。地方不大，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共有十来个孩子。墙上挂着块儿大黑板，黑漆已经斑驳脱落。门口三排是低年级的小孩子，拿土胚摞起来，架个磨的油光的长板儿就是桌子，靠里的两排是高年级的大孩子，有两张三斗桌，凳子是学生娃自己从家里带的。那时候整个村都没通电，窑洞里靠从各家带来的煤油灯照明。窑洞的最里面是口大缸，缸沿上挂着把大铁瓢，每天有娃专职挑水，课间渴了，舀一大瓢便咕咚咚下肚。还有个大罗圈筛子，靠在里面墙上，每年麦假回来，学生娃把假期拾得的麦子交到大筛子里，“颗粒归仓”也是放假前老师布置的作业。教室门口的墙上挂着个拿线穿的白本子，还有一条毛巾。老师叫老虎，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名字起的可怕，人却长了张笑面脸。但也有发怒的时候，哪个学生不听说或调皮不干时，他也动过怒，往往吼两声也就平息了。一到五年级他全交，现在想来真是暗暗敬佩，王家嘴是个荒僻的山村，全凭他一人，在教育资源严重匮乏的情况下，这个窑洞里出了多少个大学生啊。
每天一大早我醒来后，总能听到后院学生娃们挑水，扫地，乱跑，吆喝的声音……到了点就开始读书，我跑到教室前看，并没有老师，等到快九点，才看到老虎扛着锄头从地里一路小跑回来，锄靠在门外，拿毛巾抽抽身上的灰土，缸里舀瓢水洗手，然后就开始上课了。先低年级，再高年级；先识字，后算数……老虎不会普通话，学生娃读书扯着嗓子也不用普通话，或许等到他们小学毕业到乡里上了初中，就自然会说了吧。对于语言，孩子们总是有着无师自通的某种天赋。
一上午窑洞里的孩子上两节大课，中间的课间很长，一下课老虎把锄头送回家，在家里安排点其它事才来。没有老师在，学生娃们撒了欢儿：斗鸡，推铃箍，抓籽儿，撂沙包，荡秋千……课间也有人扛着竹竿在窑洞上打酸枣的，往往刚打下来，便都哄上去拾，那枣核儿特别大，味道也不好，或许这是课间最好的零食和消遣吧。我家院墙边儿盖临街屋时，剩了不少大青砖，靠着墙根儿高高的垒着，这群学生娃估计是看到了院里的石榴，踩着青砖上到院墙上，又沿着院墙爬到房顶摘石榴。被奶奶看到了，好一顿骂，也去老虎那儿告了几次状：“吃石榴事小，可要从房檐上掉下来却不得了啊。”学校窑洞简陋四处透风，也时常有老鼠出入，最可气的是掉到水缸里，这时，四五个男娃把缸抬出来，毫不惧怕，惦着老鼠尾巴扔到远处，缸里水倒掉，刷一刷再抬进去用。在农村见到老鼠实在是太寻常了。
最惊险的一次，是我坐在窑洞的门槛上看他们读书，一低头，看到角落的洞里一条青黄色的蛇，探着脑袋正要爬出来，吓得我尖叫一声哭着就跑开了。原来这条蛇前两天他们在教室前就看到过，后来钻到洞里了，逮了两天都没逮住，今天刚跑出来就又被我吓的钻到洞里了，这次学生娃们来劲儿了，拿着瓢往教室角落的洞里灌水，又有几个娃到教室外，守住外面的洞口，最后那蛇不堪重负，从外面的洞口仓皇逃出，几个孩子追上去逮住它，其中一个抓住尾巴，在空中轮了十几下后，使劲摔向地面，等着它挣扎不动，拿来锄头和铁锨，把它斩成七八截，说是要分不同的地方扔掉，大点的孩子告诉我：“蛇会接尾巴，如果只斩两三截，它还会自己接起来。”于是四五个大孩子一人掂起两段分四路扔掉，一路扔到东柿院，一路扔到西大块，一路扔到南沟院，一路扔到北岭阁，我想即使这蛇吃了还魂仙草也不可能再复活了吧。
正因为这学堂在我家后院，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后来农村教育改革，村里撤掉了学校，孩子们就到学院儿大队去上学，再后来，学院儿大队的学校也撤了，孩子们就到白鹤镇上学，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村里的学生娃们从此告别了昏暗的窑洞，有了宽敞明亮的教室。回王家嘴我也见过老虎几次，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铄，他在村里很受人尊敬。只是直到退休也没转正仍是个民办教师。
王家嘴儿，这么个熟悉的且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地方，隔着遥远的时空总和我心灵相通。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后院学堂前长满了杂草，连那曾经喧闹的窑洞口都被荒草和荆棘掩埋了。我家院里的那棵石榴树也已被砍去，家门口荫庇了整条道的高大苍老的皂荚树，因为树身被虫吃空，终于在一次大雨过后支撑不住而倒下。南沟院路被冲毁，再找寻不到梧桐树上的秋千架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耳畔有清脆的鸟鸣伴着后院学堂的读书声，总看见我的奶奶穿着深蓝暗花布衫，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坐在灶火的炉台前，烟熏火燎的忙碌着，满院都是曾经熟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