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正在死去的树。
在英文语法中,“死”是瞬时性动词,意为人在咽气的那一瞬间才叫死,但,我不会用英文,我不会咽气,我只是一棵树,我正在死去。
对于树而言,正在死去,意为我的导管老化,我的筛管破碎,营养物质再也无法从根部运输到枝干,我本就不多的枝叶脱落,窸窸窣窣,落到地下,覆盖住西风吹来的满地风沙,这是我与沙漠不屈地对抗,也是我看着这满目疮痍流下的热泪。
在我的正对面是快速流动着的库姆塔格沙漠,是我们世世代代要防范着的敌人,我小的时候曾听过一些老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也是一棵正在死去的树,他在笑着回忆自己的一生,他看着在风中茁壮成长的我们,抖掉了那些枯死枝丫与树叶,将好不容易闯进来的一丝沙尘狠狠地砸在了地下,他大笑着,喊道:“孩子们,你们脚下踩的可都是土壤。”
我们不解,这样干涸的土地,干涸到我们要把根深深地往下扎才能活下来的土地,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那么值得夸耀的东西?
“你们往前看,”他望着前方广阔的沙漠,用将死之树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那一刻,他飒爽地像征战沙场的将军,给他的死亡带上了无比豪迈的英雄主义气息。
“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脚下可不是你们这样的土壤,”他闭上眼睛,将回忆拉向远方:“那时候四处荒凉,我的身边都是热辣辣的沙,是一个个佝偻着的人,像宝贝似的抱着我,用铁锨刨沙,把少有的土壤放进那个沙洞里,再把我的根放在那少有的土中,他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身体,在浇水的时候虔诚地像面圣的信徒,我是在那时坚定了我要努力活着的信念。”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滚烫的沙子,他们伴着风肆意地摧残着我们,我看着我一个又一个的同伴死掉,人们又佝偻着身子把他们拔走,那些粗糙的脸上都是心疼的表情,甚至有许多破衣烂衫的清瘦老头抱着我那些死去的同伴离开时,洒下了豆子般大小的眼泪。人类的汗水和泪水味道是不一样的,泪水又哭又涩,难尝得紧。”老树睁开眼,舒了舒眉,笑道:“但奇怪的是,有的时候他们的泪又是甜的,在我和同伴逐渐成活,长成大树的时候,他们也流了很多泪,那些泪与汗水比就好尝得很。”
“这些年,我们在努力活着,而人们也在为我们活着而努力,我看到许许多多佝偻着的人,从弯着腰的直杆青年,到白了须发的佝偻老人,从不谙世事的孩童,到肩挑水桶的中年人,他们都在为我们而努力,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不去努力活着呢?”他喘了喘,啐了一口眼前的沙漠道:“孩子们,我们眼前是中国流动性最大的库姆塔格沙漠,我们身后是一座拥有着许多年历史的古城,是为我们努力着的人民,我们以我们的躯体构成一道坚固的城墙,保护好他们。如今我正在老死,但看着眼前的你们正在成长,便对这城的未来充满了希望。”他的声音渐弱,我们为他拍落空中的那一丝风沙,我轻轻问道:“那句诗你怎么会的?”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脸上带笑:“是那个为了我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人吟的,他就埋在我们身后,同我们一起·····”
如此回忆着,我的躯干又死了一部分,我的枝叶被风沙吹落在地,被沙子狠狠地覆盖,似是在发泄着这些年在我们面前失败的愤怒。
如今我的身后仍是那个古城,有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喜笑颜开的人们,还有那些被人们关爱着的葡萄;我的身边是我同伴的尸体,大部分都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桩,上面的年轮无力地保留着他们曾努力保护着人们的印记,还有一些像我一样的树,被火烧后仍在坚持活着,或是正在死去。
沙尘从我身旁经过,拍打着我的脸,呼啸的风声像极了呜咽声,
哦!那不是风声,那是少有的幸存者的哭喊声。
“小子,”身旁一棵同样正在死去的树拍了拍我,力气太大以至将自己的枝条拍落,他满不在乎的问道:“下辈子想不想当一棵葡萄树?”
我回身看,一棵葡萄树正惶恐地躲避着风沙,身上的果实抖落一地。
如果我是一只鸟,我可以远走高飞,管他什么沙漠与人;如果我是一只鱼,我可以徜徉于水中,再也不用把根扎的那样深去寻求丝丝水分;可我只是一棵树,一棵不会移动的树,我不会像葡萄树那样谄媚,我不会像盆景那样艳丽,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为人们挡住正在入侵的沙漠,我只是一棵树,一棵正在死去的树。
可无论是鸟还是鱼,都有可能被人类捕食,也许都会有如此同样的结局。
“如果可以,”我挺了挺身子,看着脚下的黄沙道:“我想当一个佝偻着背的种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