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我抽烟吧?”
我摇摇头,她行云流水的从白色棉麻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雨刚停,夜色已经暗了,整个山谷陷入沉默,火光一闪而过,她温润的脸颊上的表情透着平和,细长的烟夹在她的双手之间,尼古丁夹杂着薄荷,朝我扑面而来。
母亲离开家十五年以后,她终于开始了自己的成长,她想为过去的自己赎罪,渴望获取唯一女儿的原谅,试图以自己的悲惨经历诱惑我接受她,陆陆续续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可我不会轻易妥协,我的心坚如磐石。我的生命中不需要一位长久缺席的母亲。
“你怎么想到住这么远的地方?”
她微眯着眼一刻不停的打量这间简单的木屋,我故意没开车去接她,看吧,她脚下那双白球鞋的淤泥正是我刻意的为难,想到她打着电筒,举步维艰的上山来获取女儿的原谅,我内心有些复仇的痛快。
“你们都离开以后,我搭建了还未完成的房子,然后一直住在这里。”
我站起来,拿出一盏充电的落地灯,放在二人中间的木墩上,因此她的面部忽明忽现,她走后不久,我就成了孤儿。
尽管在此之前,我也是孤儿。
“嗯。”她沉思。
她当然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清楚这个房子里的来历。
一直深爱着他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死之前最后一天还在为她构造童话中的小木屋。
造成事故发生的对象此刻正拧着眉心看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白球鞋。
这种表情我很熟悉,脏了的裙子,碎掉的碗碟,撕坏的书本,她以无奈又怜惜的表情看着那些物件,却从没有以那种眼神看过一旁的我。
对我,她通常只有平静,和遥远的憎恶。
那场意外本不必发生。
用于请工人建造房屋的资金,连同他多年的储蓄一同消失,还有消失的她,这其中的关联可想而知。
统统不见了,他发完脾气还是要自己动手,却意外从屋顶摔下,磕到了后脑勺,当场毙命。
年纪轻轻踏入婚姻的美丽无能的女人,贫穷又善良的大龄木讷男子, 还有一个不被母亲所宠爱的早熟孩子。
必定有一方会坠入地狱。
我少年老成的皱着眉劝他:“不要修那幢房子了,这次她不会再回来了,今后我们好好生活就行了。”
十五岁的少女,不渴望母亲,只渴望安定,母亲意味着频频的意外。
之前她也出逃过两次。
有一次是他在工厂里劳作一整年,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报酬。她趁大家熟睡拿走了它。
整整三天,她在县城的麻将馆里疯狂的赌博,回来时身无分文,连我的针织挎包都输掉了。
那是我出生以来,得到的唯一一个礼物,来自隔壁的舅妈。
“我没有爱过他的。”
她平静的望着我:“我那时进入婚姻太早了,一直处在混沌之中,所以犯了许多蠢事,早婚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嗯。”我看着她松弛的坐姿,我应该早已经比她高上了许多,如果我们一起走在镇上,会不会甚至有些像姐妹,而不是母女呢?或许,她会为我买个挎包,即便我已经有了一模一样的,就挂在此刻她望着的木墙上。
“有东西在诱惑着我,我一直认为有了足够多的钱,我能够改变我的生活,能够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而不是在一无所有的山村做一个我不爱的人的妻子,太可怕了。”
我冷笑:“还有你不疼爱的孩子的母亲。”
“比输掉所有积蓄还可怕?”我尖锐的提问:“你和小偷也没有什么区别。”
还有一次出逃,是父亲的弟弟要买房子,他拿出一笔积蓄打算帮忙。
第二天她做了早饭,趁父亲上个厕所的功夫,她又携款消失了。
再回来,又是三天后,她依然一无所有,他暴怒过后依然沉默以对。
我一直不懂她对金钱的狂热喜好,究竟是从何而来?
后来我想,是她单纯迷恋赌博的快感,她的人生注定与那些有去无回的赌注一样堕落。
她没有再回来,我失去了我的双亲,却终于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她此刻回来,是为了我,她快老了,所以想起了她的女儿。
“是的,比输掉所有积蓄还可怕,所以我走了,下定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对于我的尖锐,她永远平静,这一直让我更加愤怒。
“你没有给我…给父亲一个交代。”
“得了吧,他需要什么交代,是因为我的离经叛道,他才能成为一个宽容的英雄,你不必扩大那些假装的以爱之名。”她几乎要笑起来了:“他也不是真的爱我,他是活在规训中自我感动的懦夫。”
“那我呢?”她可真刻薄。
“你现在成长的很好。”她像看一件藏品般仔细打量我:“生你也不赖嘛,你知道当一个母亲可并不容易。”
很快,她崩不住了,静静的开始抽泣,我的心里扬起罪恶的快感。
哭泣停止了,我望着她的衬衣,一个母亲的拥抱该是什么样子?或许明天我应该重新运一些木料,为她做一张床,如果我真的原谅了她,还要给她买一床又软又轻的被子,对了,还有驱虫液。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
戒赌,做生意,挣钱,失败,再婚,离婚,又开始赌博,然后又戒赌,再婚,离婚。
“你有…其他的孩子吧?”我犹豫片刻,听完她的漫长叙述,我提着一口气。
“当然没有。”
我的心立刻浮出了海底,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当然不会有别的孩子,此刻到了这里,证明了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深远,不是吗?
我似乎不该恨她。她言简意赅:“我不再赌博了,想过平静的生活。”
她没有问我是怎么过的,一个同时失去父亲和母亲的十五岁少女,在深山中是如何在一个人的梦想里等一个人回家的,我盯着那个手工挎包。“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一直都想着这件事。”
她盯着那个挎包说,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退回到十五岁的少女,扑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全都记得,我知道的。她生疏的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拍了起来。
我立刻原谅了她,她还没来得及道歉,我就率先原谅了她。
原谅了她十五年前的不告而别,原谅了她让我成为一个孤儿,也许她有她的苦衷,才会遗弃自己的孩子。她是带着那些愧疚在生活的,所以,她来了,在她还没有变得更老之前,与我和解。
她温柔的抚摸着我:“好孩子。”刀枪和武力不能制服我,温柔却可以。
她拿下那个挎包抚摸着,她看着我,眼中有光:“我需要你。”
是的,妈妈,我也需要你,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你梦想的这栋房子里等你,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养育我的孩子。我一直在等着此刻,你说需要我,说爱我,我一直在等你的抱歉,我一直…等着原谅你。
她来抱我,我心中再掀起波澜,原来那些恨立刻就能驱散,只要一个小小的拥抱就能缓解我漫长的孤独。
“平静的生活,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她转而直视我的眼睛,温柔的如一汪温柔的泉水:“你能帮帮妈妈吗?”
“怎么帮?”
我可以为她还清债务,可以为她做早饭,我可以为她换一台比较好的车,好送她去集市买鲜艳的衣服,只要她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在她的坟墓前死去,我的灵魂会为她继续歌唱。
“你山脚的房子能卖掉吗?一人一半也行的,我思前想后觉得我也有份,我要和人做生意,差点钱,然后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什么生意?”
我如同淋雨的小狗般站起了起来,十五岁的少女迅速死去,在她面前的是三十岁未婚,在风雪中行走,充满防备的一个成熟女人。
“我要去西藏买虫草,然后卖到广东去,差点钱,等我有了钱,我会在市区买一栋房子,你可以随时过来做客。”
她言简意赅:“这次一定能赚到钱的,我相信我。”
长久的孤独使我忘记了,每当她施展她的温柔,下一刻就会成为魔鬼。
“你不爱我吗?妈妈。”屋内无人,我感觉被人不停地推搡,十分拥挤,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她顿了顿:“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我会有更多的可能,我为你牺牲了很多。”
“所以,你离开了我们后,你找到你的可能了吗?”
我轻蔑的笑了起来,身为她的女儿,就是她的原罪,何来爱?只有痛苦的羁绊。
我听说我在襁褓之中时是被爱过一两个瞬间的,我是靠那些瞬间活着的。
我一无所有,孤身一人,遇见狼、泥石流和居心叵测的村民,唯一精神慰藉我的是山脚的那栋房子,看着它,我觉得我好像有家,可能,我在等她。
我洗了脸躺在旁边的床上,不再搭理她。
我听见她摇摇晃晃的去洗漱,随后躺进我的身边,带着潮湿和衰老的气息,并不靠近,我们之间吹来无言的风浪,却无法抱团取暖。
“真的没有吗?”她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我千里迢迢的来,只是想赌一把,赌你会为我留下应得的资产,我毕竟是你的妈妈,你不该那么自私。”
赌徒的生命早已献祭给了魔鬼。
这是我十五岁日记本写下的第一句话。
“房子已经卖掉了,你可以留下和我一起生活,我身无分文,但可以供养我们基本的生活。”我顿了顿:“或者选择继续成为一个小偷。”
床很窄,两人也不瘦弱,但中间隔着很宽的河流,吵的我无法入睡。
清晨的山谷阳光柔和,没有窗帘,我被阳光晃醒,身边的人没了踪影。
我失神的一点点站起来,望向厨房,厨房有做过饭的痕迹,餐盘里有一只孤单的鸡蛋。
我追出门,在不远的山头看到她兀自逆光站着,如一棵孤独的树。
那棵树上挂着我的针织包包,正在辽阔的山谷中一点点的挪动着步伐,并没有片刻回头。
针织包里有我的钱包,我不必去追,我早已准备好了献祭的供品。
我沉默的望着她的背影,发觉并不陌生,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总是沉默的望着母亲的背影,但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承认了,不是所有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可所有孩子都等待着母亲。
既然没有做好迎接生命的准备,那为何生命会诞生?
我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会在生命的长流中去孤身寻找她一直寻找的东西。
打开手机,我拨出电话轻轻的说:“你之前说的事情,我同意了。”
我决定卖掉那栋房子,离开这个地方。
我不要在一个人的梦想里等待另一个人回家,我没有家了,我要去找自己的家。
我不会轻易妥协,我的心坚如磐石。我的生命中不需要一位长久缺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