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坐在污渍斑斑的房间抽烟，脚上的袜子破了，露出长了鸡眼的脚部皮肤。

“我准备离开这里，去打小工。”

彼时我还年幼，不理解一个初中没毕业、如今50岁还没出过县城的中年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漫画书中抬头，装作看了他一眼。

他从烟雾中一直看着我，叹一口气，再继续说，“你秀艳阿姨要跟我离婚。也是，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没房没车，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还喜欢抽烟喝酒，动不动还偷她的私房钱拿去玩牌九。”

秀艳阿姨我认识，所以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似乎是受了鼓励，他熄灭了烟，目光看着灯泡，没有聚焦，“她有男人了，对她挺好，有房子，还有部小车。人也看上去不坏。我也不想离婚，可我没办法照顾好她……真羡慕你们啊，每天完成家庭作业就好了。”

“打小工虽然累，但是我寻思着或许也是一条出路。也让我和你秀艳阿姨都冷静冷静。车票我买好了，啥人我也没说。”

直到我翻完那本漫画书，他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后来我爸来接我回家，他从床上起身，握住我爸的手，“哥，我实在是对不住秀艳，以后就麻烦你和嫂子多关照他了。”

他的身影像一座坍圮的城墙，掉了一地的颓唐。

现在我想起那时候他跟我说话的场景，才意识到，他可能是太无助了，没人听他说话，才会在一个9岁的小姑娘面前说那么多。

后来他就没了回音，秀艳阿姨改了嫁，生了一个女娃娃。

有一次我听秀艳阿姨谈起他，语气清淡，

“像他那样不思进取的男人，哪个女人跟着他有幸福。”

02

“老爸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那是我转学来城里之后第一次参加秋游活动，别的同学都去城里最大的超市买各种吃的，而我爸带着我来到家门口不远的菜市场，在一家空间逼仄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个面包，两个果冻，一包话梅和一包糖。

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快，忽然就丢出这句话。他没有转头看我，就只是走，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快要摔倒了。

我看到他磨损的皮鞋，带着木屑的头发，破了一个洞的裤子和穿了好多年的夹克衫，心里的滋味怪怪的。但从此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我要去超市买东西的想法。

“你爸最没用了。”

这是我妈说的。

那是我小学升初中的那会儿，一所数一数二的中学希望我可以去就读，前提是要8000的借读费。我爸一个人捏着那所学校教导主任的电话号码很久很久都没说话，然后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跟我妈说，“还是别去了吧。”

我当时没说话，埋头扒拉着饭，眼泪就这么簌簌地掉进了米饭里。

我妈就说了那句话。

我爸的脸上神情很奇怪，有抱歉，有愤怒，有绝望，有无奈。他一个人独自出门，没带伞，淋了很久的雨。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阳光很狂妄。

我爸一早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出门，中午回来的时候，脸上有光，递给我一张入学通知书，“钱借好了，你的学校搞定了。”

他明明是在笑，我却看到了决绝的神情。

他去接电话，我看见他背后汗湿一片，他唯唯诺诺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钱我会还的，实在是因为孩子要上学……”

那个年轻的时候骄傲跋扈，穿着牛仔裤游山玩水的我的爸爸，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瘦小而无力的老头，在生活这条路上，踽踽独行。

03

今天看完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写了这样一句话：

一个不思进取的中年废柴男，有什么好值得回头的。

不管阿部宽多么帅气，他饰演的这个中年男人，沉迷于过于的荣誉，偷母亲的钱去赌博。为了钱作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得到了钱之后就去买彩票，觉得那不是赌博那是梦想。

真的让人毫无好感。

有人在我后面评论：

他很像我的父亲，天真、软弱、失意、却又要硬着头皮向前。

一下子，就闪过片头写到的那个他和我的爸爸。

可我丝毫不讨厌他们俩。

只是觉得生活重负，他们能扛成那个样子，实属不易。

平凡的人其实都是这样的状态，电影却放大了某个细节，让我们的目光着陆点一下子就变得细微而敏感起来。

树木希林饰演的母亲问儿子，“你有像海一样深的爱过一个人么？“

儿子摇头。

母亲说，“但是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即使这样每天也还是需要开开心心的。“

他和秀艳阿姨离完婚的那天，来过我家一趟，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可千万别活成我这个样子。“然后笑了笑，挥挥手。

我也问过我爸他的梦想是什么，

“年轻的时候是希望成为一个园艺师，现在则是希望你们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