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个动荡的时代,个人就显得微不足道。
我父母那一辈人,诞于抗战烽火中,“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历阙建国后所有运动。用一生,将家国动荡的底色,展释得特别真切特别清晰。
父亲作为退休的大学历史教师,其实完全有较好的专业素养和先赋条件,记录下那个动荡时代悲欢,留下时代大起大落中人生感悟。更何况,父亲也曾有着浪漫而自信的学术追求。
僻如,他曾计划某年春暖花开,邀一众好友,从家乡母亲河源头,籍轻舟顺江而下,沿途实地考察人文旧迹,青山绿水,饮江论道,跨省过州,直抵洞庭。这种情怀,是我们这一代沉溺于课题级别和纯学术奇技的学人,所远不能企及的。
而促使我对家族史突生兴趣,却是直接源于近年父亲中风后记忆迅速衰退与自我封闭。慢慢地,他变得有些抗拒说话,有时,靜到半天也难听到他一个完整的句子。
有次假期回乡,小朋友惊讶地发现,过去风趣的爷爷有时竟数小时停留于购物频道,就像一次在家乡博物馆,突然看到展柜里陈列着其爷爷专著时一样令人惊奇。父亲静静忍受着推销广告夸张到令人窒息的嘈杂。难以掩饰内心涌动着的挣扎和无可赖何。
父亲完全褪袪了一个史学者洞察社会变迁的兴趣和使命感,这让我内心产生莫名不安和紧迫感,担心因此错失追溯家族过去和知悉未来的最好机会,丧失从口述家史中获取人生营养的佳径。
这种感觉,就像是走在了一条晃晃悠悠的旧索桥上,前行的每一步,都被活生生抽掉和过去联结桥板,身后留下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了回望家族来路的可能,没有了追索个体在绝境中生存的省悟。可悲地留给下一代的,也只可能是缺失了个人记忆的宏大的教科书历史。
已未年最后的几天,利用小盆友冬令营的空隙,我只身踏上归程,安靜地陪着父亲母亲,小心翼翼地询问起父母过去尘封往事。面前录音笔数字不停跳动,窗外寒风凛冽。
贰
在当下大变革大迁徙时代,很多人在背井离乡路途中迷失了故乡,将她遗落在了城市高楼森魇背影的浮华深处。而在城市出生新一代,更不屑于讨论何处他乡?何处故乡?
只是,在他乡的梦里,是否还会残存些日渐消蚀的故乡旧景、被漠视的乡野父老和迴光淡淡的乡愁?
而故乡对父母那一辈人而言,应该是异常清晰的。改朝换代的激流,并没有涤荡掉乡土社会的本质,就让故乡的影子如同图腾符号,烙在了他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