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惭愧,自从踏出了小学的大门,我就再也没写过《我的母亲》这种文章了。
年幼时写下的东西也许称不上“文章”二字,那些社撰的故事往往只为了博取老师欢心,例如深夜背我去医院、跋涉百里送粥饭、这些都是老师们喜闻乐见的情节。
实际上,我的母亲从小对我十分严格,我如今还记得。四年级数学考了94分时,被母亲吓得躲在屋子后面不敢进家的那个傍晚。
她对我向来是不放心的,幼时坐在桌前,伴我夜读到凌晨时分,非要盯着我把该做的作业做完才肯罢休,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我10岁那年,母亲怀了孕。
对于我妹的到来,我是打心眼的厌恶的,就如同《动物世界》中为了争抢独食而将兄弟姐妹推出巢外的那只雏鸟一般,我也无时无刻地想将她除之而后快。
十岁的那年中秋节,玩伴同我分享了她在《读者》上看到的一个故事,年幼的她也许也是会错了意,是这样讲的:说是地狱里的恶魔投胎来到了人间,化身成为母亲,养育自己的孩子,就是为了等孩子长大了,剥皮抽骨的将孩子炖汤喝,喝了这汤,恶魔就可以飞升天堂了。
这个故事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阴影,对我的母亲,我畏惧了很长时间,生怕她也将我剥皮抽骨。听说恶魔惧怕红色,我甚至想出了拿红布来防身的法子,可是年幼的我不知道从哪里能找到红布,于是我便将红领巾绑在手腕上、脚踝上、将它绑在床头,压到枕头底下,社会主义的艳红给了我莫大的胆量。
孕期的母亲盯着硕大的肚子,她的脾气变得很不好,害喜又很严重。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我不慎打碎了一只体温计,母亲看着洒落一地的水银珠珠,爆发了。她尖叫着咒骂我,声称要是我毒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跟我同归于尽。
我愈发的觉得母亲是被恶魔附体了,我开始拼命从书上寻找能抵抗恶魔的法子,一时间,我的小床下藏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宝”:从厨房偷来的大蒜、两只筷子黏成的十字架、红毛线缠成的红绳,我甚至将母亲的顶针从针线盒里偷了出来,因为我固执的觉得,这个银光闪闪的家伙一定是银子做的。
我开始害怕跟母亲接触,害怕她硕大的快要爆炸一般的肚子,每次回家的时候,我都固执地在袖子里藏一条红领巾,我小心翼翼的用红色触碰着母亲,可是她丝毫没有不适的样子。于是我既有些放心,又十分担心。
我放心的是,母亲对红色毫无反应,那么大概她并不是个恶魔吧!但又心存忧虑:万一,她是只更厉害的恶魔,红色对她不起作用怎么办?
二零零八年,寒冷的十二月,母亲提前一周住进了医院,于农历十一月十六生下了我的妹妹。
我出生在寅年寅时。我的妹妹,也恰巧出生在子年子时。
我记得那天晚上,家里烟雾缭绕,墙上挂满了各式黄纸。姥姥胆小,不敢去医院陪伴,只能在家中焚香拜佛,祈求平安。
第二天正好是周五,前去上学的我懵懵懂懂的被告知:你要当姐姐啦!周五的思想品德课上,老师讲到了计划生育这章,兴致勃勃地问道:“谁是独生子女啊?”我猛的把手举起来,可突然又想到我已经是个姐姐了。又怅然若失的把手放了下去。
幺妹出生后,母亲疲于坐月子,无暇照顾我,每天见我,也只是叮嘱我几句,不要落下功课,好好学习。脾气也温顺了许多。妹妹日夜颠倒,昼伏夜出,把母亲折腾的双眼血红,我看着母亲血红的双眼,心里很不好受。那天,日常写日记的我,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篇《血红的双眼》。
绑在四处的红领巾被悄然撤了下来,它们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脖子上,床下藏着五花八门的玩意也逐渐不见了踪影,它们就像年少时我对母亲的误会一般,悄然无声的消失了。
妹妹周岁的时候,我时常整她。她爱好抓别人脸,我本来想教育一番她,就抓着她的手,在她脸上对自己比划比划,谁知婴儿的皮肤这般娇嫩,轻轻一划,就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来。妹妹哇哇大哭,母亲连忙哄她,事后也只是帮妹妹修剪了指甲,未曾数落我半句。
好心帮妹妹把尿,却未能抓稳,让妹妹一头栽了下去,脸朝地摔在了地上,母亲心疼的擦拭着妹妹头顶的大包,拦下了欲训斥我的父亲,她替我辩解道:“她也只是个小孩子,何必凶她呢。”
后来上了中学,母亲照顾幼妹,又忙于工作,时常疏忽了对我的管教,一向成绩优异的我便心高气傲起来,认为课堂枯燥,老师乏味,作业无聊,整日不听、不学、不做,自命不凡,游手好闲。
借着母亲帮我打下的扎实基础,混过了初一初二,初三过后,原形毕露,楼倒房塌,从此一蹶不振。
母亲很焦急,可又深陷泥足,无法抽出身来管我,她四处撒钱,花足了功夫帮我报了各式辅导班,但我不争气,整天沉迷手机、游戏、但是中学五年就被母亲没收了7部手机。高中毕业的时候,母亲把7部手机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我想这一刻,她眼里一定写满了失望。
后来混上了一所专科,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每每立志,却总是鲜克有终。一日母亲念出我朋友圈发布的:“时而混吃等死,时而踌躇满志。”叹息道:“还真是你的真实写照。”
每个人都拥有觉醒期,但觉醒期的早晚,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
大概是终有所悔,某日终于潜心回顾人生将近二十载,母亲送我学画七年,如今却连最简单的明暗色调都打不好;十余年间翻阅了无数读本,自诩会写,却未曾下笔写出一字;整日吃吃喝喝,就连体重都接近140斤!我的人生这张餐桌上,如今摆满了杯具。
即使这样,母亲也未将我放弃,当我提出想再报一个专升本辅导班的时候,母亲还是火速把钱发了过来。
她的教导十多年来始终如一,可是我却从没认真听过。那天在电话里,我终于耐心的听清了母亲的话。
后来当我写出的稿子第一次投稿成功时,母亲开心地帮我寄出了合同,当我勤劳脱脂减下30斤的时候,母亲欣喜的跟我去商店挑选衣服,看我穿上了多年穿不上的衣服,她衷心的夸赞道:“我的女儿,还是这般好看。”
我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实习工作,是帮某国企写文书,包括新闻稿、通报稿、策划文案等等…后来又研究帮他们运营公众号,在研究的过程中,发觉十分有趣。就尝试自己做了一个。整日胡侃瞎写,也别有乐趣。
但是母亲不懂,她只知道我找到了一份实习。在夸赞我有才的时候。开始帮我规划毕业后的道路,说她邻居家的表妹在消防局写文案,一个月能开1500块钱,没想到我居然能胜任此工作,倘若我毕业了,去哪里应聘也是极好的。
母亲已经四十八岁了,半生都在勤劳工作,在她眼里,坐办公室吹空调不必风吹日晒的工作,都是极好的。
也许是更年期作祟,她的脾气比年轻时更暴躁,小妹才上小学,整日同母亲作对,家里吵的天翻地覆,就连父亲都每天捂起耳朵觉得头疼。
我也觉得头疼,母亲也不懂我的事情,在她眼中,我打开电脑码字就是在玩,翻阅书本就是在看闲书。她的观念也确实很陈旧,每每唤我做家务的时候,总要教训我:女孩家,多学干一些活,嫁到婆家去手链勤快,才能不挨打。
但是她也明事理,她教我读书,促我上进,也是为了教育我毕业后要谋一份营生,她劝诫我说:“只有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
但是还有后半句话我没放出来,她的后半句是:“经济全靠男人,女人迟早要倒霉的。”
母亲还喜欢给我举例,拉扯邻家的家长里短,这个经历了半个世纪风雨的女人,将她的婚姻观、价值观、人生观,全都倾囊相授了,其实我并不十分赞同她的所有观念。就像我看渡边淳一的作品总是皱眉头一般,对待价值、婚姻、人生、二十岁的我还心存幻想,我有自己的憧憬,不愿被任何人打扰。
就像今天中秋节,母亲看到我一早起来打开电脑,又拉响了她高分贝的大嗓门:“又玩电脑!还不如来帮我做事呢!”她见我兴致勃勃地翻阅起爱伦.坡的小说集,苦口婆心的劝诫道:“你可千万不要再看上瘾,看入迷了,你已经看过那么多本闲书了,不用再看额外的了。”
我不想同她争辩,气冲冲的锁上门,同友人发泄着胸中的牢骚,友人劝慰道:“父母的话,要听,但不必照做,她们再用自己的方式对你好,照单全收,这是尊重,但是你不用太往心里去,因为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呀!”
中秋佳节闭门不见,我的做法也太过分了些,我又打开了门,看到了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这是母亲特意为我盘的素馅,包的素饺子(我从小厌恶肉食)。看着操劳的母亲递给我的筷子,心中思绪万千。
也许她始终不太懂我,但是,她从来没有停下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