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有妖,名孟婆氏,皆为女身,多智善谋,具殊色,好食鬼,善烹汤。
1.守桥妇
忘情水欲忘情,忘情水中能忘情。
地府,奈何桥边,黄衣女子跪在地上,连声哀求。
“婆婆,我不想喝汤,我不想忘了他,我还没有报答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忘了他……”
她仍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华服高髻,珠翠满头,一张苍白的脸孔十分的美艳。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香腮接连滑落,哭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情这一字最是难熬,伤心又伤身,早先放下,就不会那么痛苦。”
孟婆的话冷的像冰,自顾自的盛了汤,示意鬼差将她摁住。
女子还是流泪。
“婆婆不懂情爱,又怎会感同身受,了解我心中的苦楚。”
“不懂吗?”
老妇放下碗,神色终于软化,抬头望天,思绪渐渐飘远——
我怎会不懂,我也曾全心全意欢喜过一人。
……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女子走了,孟婆面容归冷,轻轻的叹。
“为何要帮她?”
身后突然出现一抹黑影,浓眉灰须,霸气魁梧,着墨色长袍,显得十分威严。
“行侠仗义不需要理由,我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等待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帮不了自己就帮帮别人吧。”
她幽幽的回道,手上调汤的动作不停,当即又笑开,打趣道:“阎王什么时候也爱管闲事了,今日是来骗酒喝的?我可不给,汤倒是能让你尝上一口。”
一只葱白玉手顺势将碗递过来。
阎王愣了一下,抬头,瞧见女子顾盼之间的眸,久久不语,耳尖不争气的红了。
他生的严肃,很难让人瞧出端倪,语气却有些结巴。
“疯婆子,我、我近日有了心慕之人,你这汤……怕、怕是,喝不起了。”
说完便脚步凌乱,落荒而逃。
心中无情才不惧迷魂汤的药效,如今连地府的鬼神也有了思凡之心,会是他牵的线么?
2.初闻
相传人死后,出了鬼门关,途经黄泉路,到忘川河,过奈何桥。
桥上有个卖汤的老婆子,总要缠着你说些话,然后一碗迷汤穿肠过,前尘往事随风扬。
冥界的天是昏黄的,平日里游走的鬼魂少之又少,既枯燥又无趣。
除了漫天飞扬的黄沙,唯一的景致也只是一片血红色的彼岸花,花叶两不见,生生相错。
“孟婆,孟婆呢,上汤上汤,渴死了,凡间勾魂可真累。”
只见谢必安拿着哭丧棒冲了进来,然后袖袍一掀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
他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如雪,头上戴长帽,上面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发过一通牢骚后,脚镣手铐被他随地扔出去老远。
“我的破棚子快被砸坏了,你能否斯文些?长得倒是一副玉面公子哥的模样。”
孟婆摇摇头,满脸嫌弃,手上的动作却十分的麻利,玉手执碗,舀了好几下,递过去。
谢必安饮了一大口,顿时舒服的好一阵哈哈,撇撇嘴,咂巴咂巴。
“老婆子,你这酒一点味儿都没有,只能解解渴,来,无救,尝尝。”
范无救戴着“天下太平”的帽子落了座,手中的勾魂锁拖的老长。
他生的凶悍,面黑个头小,不喜多话。
这冥界却无人敢小瞧了他,但凡有恶鬼遇上他,必定抖上三抖。
“诶,孟婆,天上有一个很有趣儿的人儿,跟你很配,你可知道?”
谢必安是个话唠,平日里笑嘻嘻的。
六界里的趣事就数他说的最多,此刻饮了汤,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的是月老吧。”
“对对对,无救也听说过?”
“这月仙人容貌生的是真真好看呀,除了那位被贬下凡的飞蓬将军,天庭那么多男仙,竟无一人比得上他,如果说飞蓬将军是睥睨天下的冷傲,那月老便是眉目如画的清冷,两人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生的好看便是好看呗,同我有何关系?”
孟婆头也不抬,语气恹恹,表示并无兴趣。
“月老是执掌姻缘的,一根红线使人终成眷属,你呢,是断送姻缘的,一碗汤叫人忘尽前尘,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子,你说配也不配呀?”
谢必安哈哈大笑,挤眉弄眼。
“再过几日就是天庭朝贡了,你可要抓紧喽。”
“你活的不耐烦了,敢取笑我。”
“哎,打我干什么,别打,别打,哈哈哈……”
盛汤的瓢子化作武器,哐当哐当好一阵猛敲,两人闹成一团,可见关系是真的好。
“谢必安,你是猴精吗?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有本事别躲。”
“疯婆子,我不同你计较,这个给你,是阎王大人叫送的,他说改日来讨酒喝,我要去干活了,无救,快,快走。”
话音落,两道流光飞至天边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只红玉簪子,上面的彼岸花样栩栩如生,如血一般的色泽,隐隐带着香气。
不知是这成片的彼岸花海之香,还是这簪子带的香。
所以,阎君……这是何意呢?
3.再遇
天庭每年的朝贡冥界都会派人前去,谢必安没有料想错,阎王这次带的果真是孟婆。
世人惧鬼神,皆已青面獠牙,长舌垂地,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等词形容。
谁能想到,孟婆不是个老妇,是位貌美的年轻女子。
孟婆汤也不是汤,是名为醉生梦死的酒。
有情人饮之忘尘,无情人饮之无味。
“阎君。”
女子一袭素衣款款而来,雾鬓云鬟,宛如一笼清冷的月色,轻轻一笑,便夺目生辉。
“走吧,免得误了时辰。”
阎王眼神黯然,刹那间失去了光芒。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她没戴那簪子,也没穿他送的衣裳,怕是不懂吧,亦或是不愿……
天庭太大了,几百个冥界都不及其宽广,从天梯到天门,路途遥遥。
巡查的神将一波儿接着一波儿,恭贺声不断。
阎王在前面走着,孟婆捧着贡品跟在后方,不记得自己弯过几次腰,行过多少回礼。
凌霄殿上,众神林立。
王座之上的男子身穿九章法服,不怒自威,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手执玉笏,举止霸气,颇有皇者之风。
“见过天帝。”
两道身影行至殿中央,双双报拳。
礼成后,阎王示意将贡品奉上。
孟婆在地府呆了千年,从未出去过,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上神,却不慌,镇定的过了头。
殿上总有几个面熟的神仙,惹的她频频侧目,反复瞧了好几遍。
那蓝衣浅浅的神女,头发须白挂着葫芦的老君,还有那位红衣翩然,温润如玉的公子……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一般。
朝贡大典十分的热闹,与往年的蟠桃盛宴不相上下。
众神围坐在一团举杯共饮,席间酒酣耳热,谈笑声,拼酒声接连不断。
可即便如此,神仙们也都端着架子,只有冥界来的鬼使们更为随意,喝的也更为畅快些。
鸣钟击磐,乐声悠扬。
仙娥们翩翩起舞,身段柔美,步履轻盈,仿佛置身于烟波袅袅间。
歌舞看久了腻的慌,慢慢转悠着,误入香火琳宫。
相思树下,有红衣仙人正在抚琴。
乐音清冽,似山涧泉水叮咚,腰间环佩铃响。
“砰——”
孟婆看愣了,走着走着撞到了树上。
嫩黄色的花朵纷纷扬扬。
“咦,本座的琴音这般厉害吗,没有引来鸟兽虫鸣,倒引来了一个美人,虽然傻了点,憨了点,笨了点……”
仙人挑起她的下巴,颇有凡间戏本子里富家少爷调戏农家女的那股风流劲儿。
清晖灼灼,那人清晰柔美的轮廓逐渐映入眼帘。
男子一袭红衣,容颜昳丽,宛如朗月清风般皎皎生辉,又似染了寒的桃花,眸色清浅,如藏遗星。
孟婆呆呆的看着,一下子就被他好看的样貌晃花了眼。
“你、你、你才傻,你才憨,我是阴间吃人的恶鬼,你再胡说,小心、小心我吞了你。”
言罢,她呲呲牙,故作凶狠。
可慢慢发烫的脸颊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仙人吃笑不已,被孟婆害羞的样子逗得直乐呵,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头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下次威胁人的时候,眼神记的凶狠些,不要像只小猫仔,奶凶奶凶的,让人瞧了就觉得可爱。”
“你是孟婆吧,方才在大殿上见过你,跟我说说你们地下的事儿吧。”
“冥界啊……”
她语气顿了顿,指捻青丝,用手半拖着香腮,眼波流转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狡黠。
想了想才偏头回道:“比天宫要无趣的多,黄沙漫天,除了彼岸花就是恶鬼,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且说说,你们冥界的鬼是否都像你这般生得那么好看,是否都像你这般率直活泼,是否都像你这般叫人见之忘俗,念念不忘,是否……”
仙人一连说了好几条,说的女子面红耳赤,满脸羞怯。
乍一看,就像两片花瓣突然飞贴到了她的颊上,粉粉的,如烟似霞。
届时孟婆便娇嗔的瞪了他一眼,两片唇瓣要勾不勾的,眸中却早已染满了星光,明亮璀璨。
“堂堂仙人这般无赖的嘛,莫要逗我。”
“好好好,不逗不逗,我弹琴给你听,你呢,多说些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
两人并排坐在一处,聊了许多。
孟婆冥思苦想,将谢必安曾经说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情娓娓道来。
一个说的起劲儿,一个听之有味。
“孟婆,你怎的跑到这儿来了,天门快关了,还不快走。”
阎王派鬼差来催,似乎寻她许久。
“哎,来啦,来啦。”
孟婆起身,刚走几步,突然又回头冲身后嫣然一笑,道:“月老,今日很高兴,我下次再同你讲故事。”
说完便挥挥手走了。
迎面撞见一人,是那位蓝色浅衣的神女。
近看才发现她美的不可方物,明眸善睐,走起路来更是聘聘婷婷,带起一阵香风。
“月清。”
只听那神女唤道,轻灵的嗓音如溪水潺潺。
月清,原来他叫月清,孟婆悄悄记在了心里。
4.思念
每到子夜,送魂时。
孟婆打开门,走在空空荡荡的酆都街道,整座城连个灵物都见不着。
终日游走的不过是些鬼仙,还有少许妖魔精怪也藏匿其中。
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抵至奈何桥头后,女子揭开大锅,玉手随意一指。
那幽蓝色的火焰便“唰的”一下冲天而起,然后再熟练的往里面丢入药材。
不多时,锅内翻滚起深红色的液体,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看起来十分的诱人。
“你最近怎得了,连汤都熬错味儿了,上次那个魂,你还送错了地方,差点把人家送进畜生道。”
范无救坐在草棚子里,见她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只盯着遍地彼岸花海出神,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
等了许久才听见回话。
“无救,你可有心上人?”
“啊?”
他被问住,愣在那儿。
脑海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人的面容来。
“谅你也不懂,就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见之便欢喜的人,就像……”
孟婆痴痴的笑,小女儿家的心思展露无疑。
“疯婆子,今日又在思春呢,还嫌被骂的不够惨?”
谢必安耍着镣铐而来,走近,铁链一栓,一拽,将人拉至怀中,下巴一挑,一副浪荡公子哥的玩世嘴脸。
“长得这么丑,有谁要呢?既如此,小爷便辛苦辛苦收了吧。”
“我呸。”
孟婆吐他一脸唾沫星子,眨眼间却又笑得异常嫣然。
一双凤眼微微一眯,俏丽若三春之桃,香腮染赤,姿态慵懒娇媚,耳坠明珠直摇曳。
谢必安愣住了,被她难得的风情勾了魂。
然而,下一瞬。
“咝——”
脚面突然被人狠狠踩了一遭,疼的他龇牙裂嘴,松开了手。
“你!”
“我,怎样?”
眼见着两人又要打起来,范无救连忙拉了拉。
他们这一对鬼差,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静一个动,倒也互补,加之关系又好的不错,几乎形影不离。
地府里总有几个好事的鬼传这二人是断袖,闹了许多笑话。
谢必安气急了,将那些个嘴碎的送到拔舌地狱,好一通教训,这才平息了谣言。
后来啊,又有鬼说,白无常大人喜好收集舌头,专爱送人去拔舌地狱。
说的多了,谢必安勾魂时便以长舌模样示人,因此震慑了许多不安分的恶鬼。
谁又能知晓,他其实是个玉面小生,生得俊秀极了。
“这么凶,又没人要,做我谢必安的夫人有何不可……”
他撇撇嘴,低着头嘀咕道,眼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时,一只汤瓢凌空甩来,“咣当咣当”将谢必安的脑门砸的轻响。
“你,你你你你……”
见他气得说不出话,孟婆好一阵大笑。
5.悸动
没想到,再见的机会来得这般快。
因她送错了魂,断了几对人命定的姻缘。
玉帝派月老下凡查看,命他重新牵好红线,不得有误。
那一日,流沙漫天,黄泉路上游荡着几只孤魂野鬼。
明明眼睛被飞沙迷的睁不开,但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熟悉的红袍,如画的眉眼,衣上全是用黑色线条勾勒出的曼珠沙华,指间缠着红丝,邪魅风流。
“小孟婆,还真是你啊,隔那么远,本座还以为眼花呢。”
男人的身影近了,低下身,注视着她。
一对含笑的眼里鲜见带了几分正色,不似初识那般轻佻。
“这次,你可是闯了大祸了,幸好玉帝不怪罪,否则就连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你可知错?”
“呃,我,我不是故意的……”
明明昨日面对阎王,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猖狂模样。
如今见了这人,她绞着手指,撇撇嘴,难得生出几分愧意来,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好啦,我都知道。”
月清摸摸她头,像哄小孩般的语气,转身便去瞧那三生石。
挥手,上面显出许多记载,念叨着:“让我看看有哪几对出了事,我可能要多待上几天了。”
地府的日子清净寂寞,他来了,连周围枯燥的景致都鲜活了许多。
孟婆最喜欢的就是看他拿着一本簿子左研究右研究,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安排好凡人们的情缘经历,有的内容真情不悔,有的内容伤心断肠,有的内容又很……香艳。
嘿嘿,总而言之,趣味多多。
“月清,你是不是又在偷喝我的酒,人呢,跑哪儿去啦?”
孟婆不仅精通药理,熬汤酿酒的手艺更是一绝,有时在酆都酿酒,总会飘香万里,引得各路魑魅魍魉垂涎三尺。
还记得月清初尝第一口酒时双眼放光的样子,那如痴如迷爱不释手的神情让人看了直发笑。
自此便干起了偷酒的营生,常常不知躲到哪里偷喝?不知又醉在了何处?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光华。
阴间是有雾的,朦胧的叫人看不清。
在雾与光的尽头,有虚影显现。
男子躺在彼岸花海间,那一身红袍几乎与花叶连成了一色。
周边倒了好几个酒坛,酒香四散,光是闻闻就飘飘欲仙,醉生梦死。
走至跟前,才发现他早已酣睡,耳畔全是他均匀的呼吸声。
从侧面看去,男子的轮廓棱角分明,身后花瓣妖娆飞舞,美得如同一幅画卷。
视线逐渐往下移,他的脸颊略微泛着红,衣袍有些凌乱,露出一大片结实平滑的白皙胸膛来。
黑发随意的披散在地上,配上那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的模样,当真是秀色可餐。
在某种柔光的调和下,男子的面孔细腻晶莹,白皙的近乎失去了肌理,呈现出一层月光似的皎洁皓色。
孟婆怔怔的看着,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微颤颤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那张脸。
接着,又如同触电般飞快的缩了回去。
嗯?
好像……没有反应。
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略微凑近了些,几乎与他面贴着面。
两人的气息交错在一起。
砰,砰,砰——
心跳声如雷震耳。
她一寸又一寸的打量着男子醉意浓浓活色生香的姿态。
他的嘴唇饱满鲜艳,一缕细细的须发蜿蜒勾至他的唇边,那样的惹人目光流连。
啧,真好看。
她俯下身,轻轻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彼时两人同色的裙摆缠绕在了一起,竟给人一种难舍难分缠缠绵绵的感觉。
偷偷亲一下,不过分吧?
她偷笑着。
月清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如同枯蝶纷飞,只是抖了两下,便默许了这个吻,慢慢的回应吮吸。
唔~
辗转之间,热气烧的孟婆直发慌,脸红心悸,呼吸紊乱,这些都是常态。
原本只是“咚,咚”跳的心脏,在一瞬间竟然变得沉重又密集。
脑袋里好像炸开了无数朵烟花,“咻咻咻”的往天上猛窜,呈现出一副五彩缤纷,绚烂非凡的奇景。
这时,男子的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孟婆吓坏了,向后退了好几步,直接慌张的往外逃。
“哎,站住。”
声音冰凉,不似往日温柔。
她止步,回头,督见他瞳孔内跳动着莫名的光彩,有些迷茫,有些无措。
“给我一碗醒酒汤。”
“哦,好。”
她低低的开口,转身便走。
“小孟婆……”
下一秒,月清又唤住她,语气意味不明。
“怎么了?”
孟婆微微垂首,不敢再看他,紧张的绞着裙摆。
秀面上有一抹红色晕开,热气氤氲,连脖颈儿到更深的地方都是粉扑扑的一片。
对面的人沉默许久,突然叹气,道:“没什么,去吧。”
6.心伤
往后几日,月老愈发地肆无忌惮,偷酒的次数不计其数。
有时倒在茶棚里,有时倒在忘川河畔,甚至是午夜过后的酆都街道。
那一身挡不住的仙气袅袅,差点让恶鬼叼了去,还是谢必安将他送回来的。
“凶婆子,这是今日引来的魂。”
黑白无常走在前头,身后是一群形态各异的鬼,懵懵懂懂的被牵到女子面前。
汤一碗一碗的送出,鬼魂们陆续引上奈何桥,再不回头。
桥身是青石做的,五格台阶,桥西为女,桥东为男,左阴右阳。
桥分三层,生时行善事者走上层,善恶兼半者走中层,行恶者走下层。
下层是最靠近忘川的一层,桥下全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
千年来,在蛇虫遍地,腥风扑面的血河里,他们哀嚎着,嘶吼着,互相攀咬着,诉说着自己断续不正句的爱恨嗔痴。
铜蛇铁狗任争餐,永堕奈河无出路。
因此,有些恶人怨鬼大多是过不了桥的。
送完魂,收摊,照例坐下来,掏出一把从凡间寻来的瓜子,轻轻一嗑,瓜仁入口,满嘴喷香。
玉手变出幽幽火光,继续熬汤,为下一批引魂做准备。
“孟婆,那月仙人最近不是老缠你吗,怎的不见人影?”
谢必安吐出两口瓜子皮,问道。
“不清楚,估计又醉倒在哪儿了,你过会儿找找去。”
“我方才见他在天门处,可能是要回去了,不知道还来不来……”
范无救插了一句。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
“帮我看着火候……”
女子的声音越飘越远,而谢必安原本嗑着瓜子的手顿了顿,突然沮丧的垂了下去。
寻了好久才寻到他。
仙人罕见的穿了一身白衫,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
翩翩公子,气质温润如玉。
这场景仿佛在哪儿见过,却想不起。
这是孟婆第二次见到那位上神。
她也换了白衣,款款而来。
轻薄的裙纱被风卷起,上神眸含春水,气质出尘。
略微走进些,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睡花香。
两人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相爱的壁人。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从未见过月清会有这样的眼神,温柔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心翼翼的执着神女的手,轻言细语,将手中的桃花醉递给了她。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声多谢,他竟欢喜的有些不知所措,像一个愣头青,嘴咧的老高老高,说话时同手同脚了都没有察觉到。
孟婆就这样呆呆的看着,看得久了,眼睛一阵酸涩,火辣辣的疼。
风有些冷,冻得她瑟瑟发抖,心里百味杂陈。
原来他第一次尝酒时的欣喜,不是为酒,是想到芳华仙子独爱桃花醉。
偷酒,也是为的她吧。
阴使是没有心的,也不通情爱。
可,此刻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又不似作假,她有些搞不清了。
那尖锐的感觉,真难受啊。
滴答,滴答……
泪水毫无意识地落下来,滚烫无比。
7.痛
孟婆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忘川的。
她坐在奈何桥边,盯着河上影影绰绰的倒影出神。
桃腮粉面,柳叶弯眉,还是美的,却不及他心上之人,连半分都及不上。
听说,他们相识许久,曾经还是道侣,听说,她爱白衣,他便为她穿白衣,听说……
许许多多的听说,使得视线朦胧起来。
睫毛微颤,泪水泛滥成河。
女子突然放声大哭,哭得毫无预兆,撕心裂肺,早就不怕暴露自己的狼狈与脆弱。
河面上的影子也做出了同样伤心的表情。
难看,真难看。
忍不住打出几道法诀,将河水切的四分五裂。
游动的恶魂纷纷怒吼着,咆哮着,冲向她。
百鬼齐鸣,搅得忘川不安生。
“别叫了,闭嘴!!”
孟婆头痛般捂住自己的脑袋,跌坐在地,眼泪再一次簌簌而落。
“小孟儿,怎么哭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托着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模糊的视觉里出现了月清的面容。
他有些迷茫,声音是温柔的,手指替她抹去泪痕,神色担忧。
“谁欺负你了,同我说,我替你出气……”
孟婆摇摇头,扑过去一把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月牙色的衣袍很快便湿了一大团。
月清不再说话了,慢慢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他把她抱的那样的小心,仿佛拥着一块易碎的珍宝,值得他用尽一切去守护。
孟婆想着,若是放纵,也只有这一回了。
她实在舍不得松开他,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
自作多情也罢,仅此一次。
—
冥界终日无光,只有朝霞一般的天,瞧的多了,竟别有一番风味。
孟婆又在煮酒了,是她新酿的桃花醉,一开坛,清香四溢。
月老一边洗刷着酒嚣,一边探出头来闻上一闻。
这些时日,两人相处的越发默契,彼此一个眼神交替便能领会其意。
忘川河畔,时常能听见他俩的嬉笑声。
“你这绳真有这么厉害,一牵就能成一对?”
反反复复,左看右看,怎么瞧都只是普通的红线,只是颜色鲜艳些罢了。
“我送你一根,你去试试?”
“你忘了,鬼是没有心的,哪里懂得了情爱,你这绳,我可能用不上。”
“六界之内,都是有情的,只是啊,你还不懂。”
“月清,你牵了那么多的姻缘,可有为自己安排过?”
话一出口,他的手顿了顿。
脑子里突然涌出许多细碎的片段——
多年以前,好像也有个姑娘曾经问过他,你自己的姻缘呢?可有安排?
头疼的厉害,却始终想不起那姑娘的容颜。
每当酒醉之时,才能窥见一些零星模样。
然而,酒醒后,如同黄粱一梦,再无记忆。
月仙人爱酒,原因便是如此。
“小孟儿,你若有心上人,可同我说,我替你牵线。”
“月清,若我念的人是你,你该如何?”
风不止,黄沙漫天。
他有些愣了,女子笑靥如花,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