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那一年秋天，你刚满十一岁，手里拎着两串麦黄色的葡萄，像玉米粒一样排列紧密，你说这种葡萄叫“二掐”，得掐两次才能掐下葡萄粒，送到嘴里后，手指间残留着掐破的葡萄流出的糖汁黏黏的，你忍不住舔舔干净，继续掐葡萄粒；你说这两串葡萄是从村前河南岸的葡萄园里摘的，老王头不在葡萄园里，他放了一条黄狗在那里看园子。大概是老王头离开太久，黄狗孤独，它一直汪汪嚎叫。当看见你偷偷摸进葡萄园的时候，黄狗不叫了，它朝你摇着尾巴讨好，你摘葡萄的时候，它继续表示友好，一声不叫。你说你不好意思摘太多，只摘了两串，自己吃一串，另一串给堂姐。堂姐责怪你偷摘葡萄，可又忍不住葡萄喷香的诱惑，堂姐收下了你的馈赠，然后三掐两掐，把那串葡萄消灭了。堂姐问你是否还记得葡萄没熟时你去偷酸葡萄的糗事，你说老王头真坏，他让我把偷摘的酸葡萄全部吃掉才放我走，我吃掉了偷摘的酸葡萄，酸得嘴巴差点咧到脑袋后，牙齿都倒了，回家后饭都没法吃。堂姐哈哈大笑，你也笑。
忽听村外锣鼓喧天，戏班子上村里来演戏了。你撒丫子就跑，跟着他们看热闹。戏班子在村外土台上搭起了戏台，你问班主晚上唱什么戏，班主说有《墙头记》、《小姑贤》、《姊妹易嫁》、《龙凤面》，你说怎么还是老一套，难道就没有新戏？班主说小孩子家懂什么，滚滚滚，老戏说人生，百看不厌。你说《姊妹易嫁》里演妹妹的演员长得真俊，怎么看都看不够，真希望晚上她轮到你家去吃饭。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果然她轮到你家了。唱戏的演员们在村里轮流每家吃饭，这是规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还带着妆，你偷偷看了她好几眼，你琢磨着她要是洗掉了妆，是不是更好看？晚饭后，戏台上亮起了耀眼的汽灯，人们围坐在戏台下等着看戏，风吹过周围的杨树叶，刷啦啦作响。锣鼓响起来的时候，你和堂姐在台下看得出神，虽然你一句戏词也听不懂。你最喜欢看《墙头记》里最后一出戏，布做的墙压倒了不孝顺的大乖二乖和他们的媳妇。你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父母，不能娶了媳妇忘了爹娘。
三十年后，堂姐在异乡一座城市的戏曲主题公园内，领着十一岁的孩子，看临时搭建的戏台上，票友们在唱当年的吕剧。戏台上票友们的唱念做打，比当年的专业演员还要专业。台下的观众，时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堂姐想起了小时候和你一起看戏的日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忙不迭地擦，怎么也擦不完。两个月前，你在家中去世。一年前，你说老家已经不兴种“二掐”葡萄了，那种葡萄皮薄，容易破，不好运输。现在葡萄园里大片种的，都是“玫瑰香”葡萄。这种葡萄颗粒分散，不用掐就能摘下，皮厚，容易储存和运输。你用泡沫塑料箱给堂姐快递了两大箱，堂姐隔天收到后，开箱后玫瑰清香满溢，里面真的几乎没有一粒葡萄是烂的，枝上的葡萄叶水灵灵地绿着。那两箱葡萄，堂姐说也很好吃，但是味道太大众化，总觉得不如你当年偷摘的“二掐”葡萄甜。你笑着说，只要好吃就行，你以后每年秋天都要给堂姐寄一箱家乡的葡萄。
可是你的病没让你扛到秋天，你在盛夏季节就走了。你走的时候太突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你与肺栓塞斗争了十多年，这十多年你到处求医问药，四年前，你到堂姐所在的城市最好的医院动过手术，术后结果很好。每个人都以为你闯过了鬼门关，但谁也想不到，你的身体依然以不可抵挡的力量日渐走向衰弱。那次手术，你美丽的妻子在ICU病房外陪着你度过了整整七天七夜，她怕你再也醒不来了。你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得到重生，你说你原以为看不到孩子上小学那天，但动完手术后不那么想了。在你从医院回家养病的日子里，你的儿子时时警惕，一听不到你的声音，就要到你的房间看看，担心爸爸突然没有了。最终，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一天，你接了老家父亲的一个电话，因为医药费的事发生了争执。你想起了小时候腿上刚刚发现静脉曲张时，父亲没当回事；当静脉曲张发展到小的栓塞时，你去医院检查，医生建议你住院治疗，父亲依然认为医生小题大做；直到你大学毕业、结婚，有了孩子以后，你自己攒钱到大城市动手术。谁曾想，此时最先进的手术也无力回天。你多么希望再多活几年，可是活下去意味着无止休的医药费投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连至亲骨肉都有了放弃的心。想来想去，你忽然绝望了，心脏衰竭，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那一刻，你的妻子在上班，你的儿子在上学。他们，原本以为你没事的，就像过去虽然担心但总归没事的每一天。但谁也没有想到，你有事的那一天，会突然来临。
小时候看戏，你说一出戏不好看，可以看另一出。可是，人生这出戏，一旦上演，是好是坏，都得演下去，根本没有推倒重演的机会。台上一出戏，不到两个小时，浓缩了数十年人生百味。台下的人生，却要过很多年。是苦是痛，都要一点点挨。不是锣鼓敲起来，人生即可瞬间跳过数十年。你最终娶了如花美眷，却无法与她一起走完似水流年。你始终靠自己，孝顺父母，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无奈天下有些父母，有时会把孩子当成麻烦。最终，你离开了这个世界，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当你离去时，屋脚扔着的快递包裹还没有拆，那是你从网上购买的书架，你打算等身体稍好一点时，把它组装起来，你的孩子马上小升初了，房间里外，都是书，需要有个书架整理一下了。
你走的那天，天气闷热。架上的葡萄开始成熟，栽葡萄的果农们辛苦了两个季节，他们盼望着秋天有个好收成。他们不会知道，今年的葡萄，有些人吃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