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握着钥匙,转了两转,啪的一声,门开了,过堂风从阳台吹来,身上的热气被带走了几分。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暑气仍然没有消褪的意思,她蹭着身上的粘汗,只好把门大开着,坐在客厅的中央,由着身上的汗水自然的风干。她本来可以打开空调,很快就回到温度适中的舒适环境里,但她愣坐着没有任何行动,倒不是担心月末的电费账单,她现在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每一笔钱都要算计着花,空调每晚在入睡前定时两个小时的姑娘,如今她不用再担心银行卡里面的余额,但她仍然还是沿用之前的习惯,它们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活环境的改变而被舍弃或者改变。从某种意义上说,清言知道自己的固执和韧性。
清言上床躺下的时候,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00:07,床上仍然是冬天的装备,底下垫了四层棉絮,棉絮上面罩着棉质的灰色床单,被子也是冬天盖的5斤重的棉絮,被罩是小碎花图案的,她裸着躺在里面,浑身被太阳狠狠曝晒过的干燥气息裹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是跟随着满足感而来的失神,让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变得轻盈,这是阳光被黑暗吞噬后留给她的礼物。她打开手机微信,聊天页面顶端是几个被她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各种群聊,手指往下滑,并没有任何新消息。
凌晨已过,窗外的城市仍然是灯火熠熠,车鸣声轰轰隆隆地传入耳来,城市的人们一点儿也不知疲倦,和时间打上了持久战,日光没了就用电灯代替,将战火一直延续到清晨。清言静静地躺在床上,但她并不着急睡,她在这座城市待了七八年,慢慢地也染上了城市人所有的各种时髦病,熬夜是其中之一。初时她因为不理解,所以为了睡觉的问题和各路室友大打出手,如今她理解了熬夜的由来和意义,但却不愿意同另外一个同类分享自己的生存空间。她独居了两年,依赖上房间的空和静,枕边搁着一大摞书,其中《局外人》、《西西弗的神话》和《反抗者》被她翻得破旧不堪,清言靠着枕头,翻到《局外人》的结尾,莫尔索面对前来为他祈祷的神甫所暴发的那段内心独白,她初读时,内心是漫过惊涛骇浪的。
“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这段荒诞的生活里,一种陰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从遥远的未来向我扑来,这股气息所过之处,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生活并不比我已往的生活更真实。”
生活的真实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清言至今仍没有找到答案。她仿佛是过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同身边的所有人一样,认真工作,时常和朋友小聚,交往过两三个男朋友,虽然都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的日常生活忙碌而又充实,但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尤其是像今晚这样的时刻,她内心总会有一种失重感。清言感觉自己站在大观园的牌匾下,里面的景致被门口的那一座假山遮挡住了,她在门口徘徊踌躇,并不确定绕过假山之后,能不能目睹园内的庐山真面目。中国人讲究移步换景,并不推崇一览无遗。含蓄和直接之间并没有孰高孰低的判别,只是清言觉得在她不了解生命真相的时候,她需要一倾而下的不管不顾帮她剔除生命中的束缚,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此时此刻,她找不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结点,她想也许是因为寂寞,枕边的书懂得她的寂寞,却相顾无言。
清言让出租车停在万达广场,下了车,踩着五厘米的细高跟直奔王少龙火锅,在门口就看见米尔在靠窗的位置上朝她挥手,小芥坐在米尔的对面,背对着我,店里人满为患,人声鼎沸。
“天太热了,怎么想来吃火锅?”清言坐定,噙了一口茶水问她俩。
“小芥想吃。”
“明明是你自己,偏扯上我。”
“是我。是我。清言你怎么来吃个火锅,也妆扮得烟视媚行的,你看这热火朝天的气氛配得上你脸上的妆,和你的黑色吊带吗?”
“我随时随地准备来场艳遇。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懂不?”
“在火锅店艳遇?咋的,要赤膊上阵呀!”
“我们一个月见不了一次,你们能别贫了不!”
米尔朝着我吐了吐舌头,小芥话不多,一般都是安安静静地待着,但她一说话,米尔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一月不见,都说说呗?”
“能说啥,除了上班就是睡觉,闷得要死,吴三变也闷,我们两天说不了十句话,回到家就各自玩手机,手机难道比我还好玩儿,真是没意思。”
“你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抱怨,就我和清言偶尔还能听你说两句。三变天天和你待在一个屋檐下,也挺难为他的。”
“他还为难了,委屈了?当初是谁追在我屁股后面的?”
“当初你不也是一副安静温柔的样子?难不成是装的?”
“有你这么当朋友的吗?”
米尔满脸怒气地盯着小芥,清言见苗头不对,忙催服务员快上菜,锅里的红汤上浮着大量的红辣椒和花椒,腾腾地往上冒着热气。其它桌的人,有的还在等待,有的已经开始搅动筷子,大快朵颐,想是为了配合店内热火朝天的气氛,大家都在大声喧谈着,喝酒划拳、吆五喝六,但每张桌子自成一个世界,外面的人压根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服务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端着菜上来,询问清言是否需要将菜放进锅里煮着,清言道了谢,避到一旁,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供她操作。她估计是才做这行没多久,行动笨拙,在放藕片的时候,溅得桌上到处都是红油,她忙不迭地道歉,清言宽慰她没事儿,便让她先去忙。
“清言,有没有合适的对象,我们几个就剩你了。”
“这么久不见,难道就只剩男人可以聊了吗?”
“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她者,谓她何求。你到底是不知她。”米尔说完,故意瞪着小芥。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呀。”
小芥被米尔的理直气壮气笑,大家都不再说话,专注着锅里翻滚着的各类吃食,米尔将烫好的毛肚片夹到清言碗里,清言嚼着,像在嚼木屑一样,她曾告诉过米尔她并不喜欢吃毛肚,按照米尔的性子,这样细微的事情她大概是记不住的。窗外已经是华灯初上,天空蓝盈盈的,路上行人涌动,重庆的七月,也只有在入夜之后,方能在大街上走动走动。清言透过雾气看着她俩,她心里涌起一阵热,背心开始沁汗。
饭后,她们绕着广场散步,一丝风也没有,不一会儿她们身上就汗涔涔的,米尔受不住,嚎叫着要回去,橱窗里的各色灯光透过玻璃,映得广场忽明忽暗,广场上人来人往,小孩的哭叫声,大人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一群大爷大妈顶着热浪在广场上扭动腰肢,每个人似乎都很投入,干着自己认为及其重要的事情。
清言感到厌烦,不知道是因为太热的缘故,还是广场舞的音乐声音太大的缘故。她们在地铁站分手,清言要去坐公交,她在等公交的时候,小芥追了上来,清言不知何故,等她开口。
“今晚去你那儿住一晚。”
“跟石头讲了吗?”
“我们已经冷战两天,工作上的事情,我也想和你叨叨。”
到了小区,清言在门口的小摊贩上买了半边西瓜,小芥抢着付了钱,清言也没和她客气。到楼下的时候,小区的棋牌室里面传出麻将噼噼啪啪的声音,清言告诉小芥,来这里打麻将的人都是这个小区的,他们有的是退休的,有的赋闲在家,有的是家庭主妇,他们一天除了睡觉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里。她时常提醒自己不要随意去评判任何人的生活方式,但多数时候,她仍然觉得迷惑,这一生到底要怎样度过才算有意义。看着他们在麻将桌上运筹帷幄,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母亲,和那个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山村。她保持每年回去两次的频率,每次回去村庄的面貌变化都不大,除了父亲以看得见的速度变老。父亲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投掷在他所热爱的土地上,起早贪黑,但所获只能维持日常生活,并无多少盈余,偶尔他会向她抱怨劳作的辛苦,但又不断向她强调,土地才是他最后的归宿。
“你的工作不如意?”
“每天忙忙碌碌,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就发慌。找不到突破口。”
“我也一样。”
电梯里就她俩,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清言知晓“我也一样”夹带的无力,但她别无它话。进了屋,清言将客厅和卧室的空调打开,将西瓜放在急冻室,递给小芥一支冰棍,小芥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拿起沙发上的书使劲儿扇。
“清言,你说话。”
“米尔刚说话你不爱听,现在又逼着我说话。
“今晚就是想来和你说会儿话。”
“把衣服换下来洗了,明天上班你打算穿一身臭衣服去么?”
小芥来来回回哼着一句“一个人,没有同类。”,清言坐在沙发上发呆,双手摩挲着杜兰·威尔特的《世界文明史》,她想或许她们都在期待一场摧枯拉朽的洪水,来打破眼前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和毫无突破的工作,但问题在于她们是否能在洪水来临之前,备好一艘诺亚方舟?她们各自为战,日渐疲惫,都以为自己的经历比别人更沉重,因而对镜顾影自怜。但其实,她们都一样。
清言将急冻室里的西瓜拿出来,切了一半,盛在碟子里,把另一半放回到保鲜室。看着小芥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清言内心也明朗起来。
“刚才石头问我,我告诉他你在我这儿。他说他明早开车来接你去上班。”
“嗯,他在微信里面和我讲了。”
小芥睡在清言的左侧,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清言想着明天要上班,竟然有些期待。西西弗推着巨石上山,永不停息,但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