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年的雨,下得邪乎。
起初是牛毛细雨,丝丝缕缕缠绕在房檐上,缠了半月,忽然就变了脸,瓢泼似地直往下灌。黄河故道的堤坝,在七月十五那天,“轰隆”一声,溃决了。一时间水势滔滔,排山倒海,一泻百里。
这个时候,麻二降生了。
当时,爹娘刚把他放入木盆,丈高的浪头就掀翻了屋顶,卷走了木盆,爹娘在浊浪里闪了两下,就没影了。
麻二躺在木盆里随波逐流,上下翻飞间,恍如在娘肚里晃悠,晃着晃着,竟然睡着了。
麻二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杆。这时,大水退去,木盆也不见了踪影,襁褓带子挂在老榆树杈衩上,悬吊在崖畔畔。
三二只乌鸦,在枝头上蹦跳,“呱呱”乱叫。一只灰狼,正在下面溜圈儿,左一圈,右一圈,不时还朝自己弓腰弹跳。麻二当然不知道,那是灰狼要吃他。看着灰狼滑稽的样子,忍禁不住咯咯笑了。笑声惊动了乌鸦,扑棱棱在眼前飞走了。麻二本能地张开手臂想护住自己,却不料树杈不受力,“啪”地断了,人也随之掉入树下的烂泥里。虽然有襁褓护身,麻二也是疼的不轻,一下哇哇大哭起来。正哭的当儿,灰狼箭一般窜来,张开血盆大口要吃麻二。却不料它快,麻二更快,求生是人的本能,早已饿极了的麻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一口咬住狼的奶子,狠劲吮咂起来。
灰狼身子一抖,停住了血盆大口。
灰狼也是刚产下小狼崽,因为是在沟洼边,洪水突如其来,灰狼见势不妙,叼起一只狼崽跃上山岗,剩下几只全被冲走了,淹没了,洪水涛涛,哪里还来得及去救。灰狼一阵悲痛,不由仰天长啸,叼在嘴里的狼崽随之掉进水里,被洪水冲走了。正万分懊悔悲伤不止的时候,看到了悬在树枝上的麻二。灰狼饥肠咕噜,怎奈,任它窜上跳下,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此刻,灰狼奶水正涨得厉害,被麻二一嘬,母性的本能顿时被激发了出来,它哪里还能下得去口,身下分明就是自己活生生的崽嘛。
麻二就这样活人了。
他跟灰狼住在山洞里,狼啃骨头他吃肉,日子久了,便也染上了狼性:昼伏夜出,眼亮如炬,攀崖如走平地,纵跃时能追上奔跑的獐子。
除此之外,麻二还对偷上了瘾。当然,他不认为这是偷,他觉得这是生存的捷径。因此,不仅是山野间,就连附近的村子,和村子里大户马老爷家,鸡鸭也是日益见少。
马老爷很是生气,就派管家带家丁跟踪追击。
那日夕阳如血,崖畔畔山坡坡一片洇红。马管家带领家丁刚摸到洞口,在刚要探身进洞的当儿,灰狼从背后一跃而起,在夕阳下划一道灰色的弧线,向马管家扑来。
马管家急忙开枪,不巧,枪子儿偏了,再一枪,打在灰狼腿上。灰狼一个踉跄,骨骨碌碌落下了山岗。
马管家带领家丁钻进洞里,将那个偷鸡娃子拖了出来。
这娃子约莫六七岁,头大身小,四肢细如麻杆。
“你是哪家的娃?”马管家问。娃不说话,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尖的牙,要咬他。被一旁的家丁一阵乱打,眼看着口鼻流血没了动静,这才扬长而去。
正巧,一位老猎人路过,看娃有口气,遂带回家,救活了过来。娃没名姓,老猎人叫麻大,就给他取名麻二。
麻二倒也乖巧、听话,与麻大和睦相处。而对马老爷家,心中的恨,就成了解不开的疙瘩。他要报复马家,偷空马家,让马家变得一无所有。
那是一个午夜。无月。无风。天空里,几颗稀疏的星星,在偷偷冲麻二眨巴眼睛。马家大院一片沉寂。这个时候,正是人烂睡如泥的时候,也是偷东西的最佳良机。
果然,麻二很容易就得了手。偷了两袋精米。如果照此下去,马家的粮食很快就会被搬空。也许来的太容易,麻二不知错了哪根筋,起了贪心。再次返回马家大院,偷羊。恰巧,有个家人起夜,看到有个人影背只羊翻墙而过,骇得一跳,大叫:“有贼!抓偷羊贼啊!”
喊声惊动了其他家丁,七八条汉子举着棍棒追了出来。
麻二背着羊猛跑。家丁们在后面紧追。没跑二里路,就被追上了,围在了村头打谷场。这个时候,麻二兀自背着羊。此刻,他如扔下那只羊,凭着敏捷的身手,跑出包围圈仍然不是问题,问题是他舍命不舍财,不肯放下羊,这就被抓了个人赃俱获。连同羊一起,被押回马家大院。
“贼心不死的狼崽子!”马老爷怒火冲天:“把那个麻大,也给我抓来!”
不多时,老猎人被五花大绑带过来,当着麻二就是一阵毒打。
“羊是我偷的,为啥打我大!”
“子不教,父之过,打的就是你大!”
麻二看向马老爷,那眼光像狼一样凶狠。马老爷越发气恼:
“来呀,打断一条腿,让他成残废!”
二
柴房里漆黑一片。
麻二被扔在稻草堆里,浑身又冷又疼,尤其是断了的左腿,像万千蚂蚁在啃。他蜷着身子。西北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刺骨地冷。下意识地,麻二往稻草堆里缩了缩,却触摸到一把柴刀。柴刀破旧,刀口,已经生锈。
半夜时分,柴房外忽然有了动静。麻二以为马家要取他性命,赶紧拖着断腿,挪到门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把柴刀。门外,响动越发近了,还夹杂着低低的、熟悉的喘息声。
是……灰狼?灰狼没死?麻二心头一颤,这惊喜来得太突然。
柴房门被推开一道缝,一只灰黑的爪子伸进来。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果真是灰狼!它两耳高耸,鼻子喷气,眼睛在黑夜里像灯笼。
“呜——”灰狼兴奋地低声叫着,使劲地摇动尾巴。它的身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后腿那道伤,已经溃烂。
麻二眼圈一红,有一种想跑过去的冲动,可断了的那条腿,一动就钻心地疼。
灰狼从门缝里硬是挤进来,扑到他身边,用舌头不停舔他受伤的断腿。粗糙的舌头带着温暖,把麻二的疼痛和害怕全舔没了。
“我们,快出去……”停了一会儿,麻二说,嗓子喑哑得几乎听不见。
灰狼一顿,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转身从两个门缝间钻了出去。可是,麻二就不行了,门缝窄,麻二身子钻出去,头却被卡住了,任他怎样都无法脱身。就在这时,柴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还有马管家的呵斥:“快去看看?是不是狼崽子要跑!”
灰狼转身,仰头,背部毛发竖立,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麻二赶紧退回身子,一把抓起地上的柴刀。
“快走!”麻二推了灰狼一把,让灰狼先走。但灰狼不走,回头舔了舔麻二的手,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人影,突然呜嚎一声,跳起来,直直奔跑过去,在将要到达马管家十步之外的时候,猛然又折回身,朝右边狂奔。
“狼来了!快打狼啊!”家丁们惊惶失措的躲避。随后,在马管家的督促声里,又手持刀枪棍棒围拢上来。
麻二爬到窗边,看着月光下灰狼不停地在院子里闪跳,它的身后,一群家丁举着棍棒追赶。灰狼后腿有伤,好几次差点被棍棒打倒。就是这样,灰狼仍然没有跃墙逃走的迹象。
“一群笨蛋!”马管家怒气冲冲,举枪就射。
“砰!”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麻二心头一紧。此刻,他已用柴刀砍断木窗棂,爬上窗台,回头,看见灰狼的身子晃了晃,却没倒下,反而跑得更快了。
“打着了!打着了!”家丁们一阵欢呼。
麻二眼一黑,差点儿摔下窗台。他知道,灰狼为了救他,在拼命拖延时间。麻二咬着牙,用力一跳,摔倒在柴屋外。断腿的疼痛使得他两眼发黑,可他不敢停留,他要活下去,他不能让灰狼白死。
麻二回过头,看了一眼马家大院,灯火通明中,隐约听到家丁们在恭维马老爷真厉害……
三
麻二躲回了山洞。
左腿肿得发紫,伤口部位发炎,周围起了密密麻麻的水孢。身子起烧了,满嘴都是白泡。山洞还是那个山洞,而今狼已不在,只剩孤零零的自己,在苦苦支撑。洞外,雪还在下,风穿过洞口的藤蔓,发出呜呜的悲鸣,彻夜不停。
天刚蒙蒙亮,被痛苦折腾了一夜的麻二刚有睡意,洞外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麻二抓起身边的砍刀,警惕地望去——是老猎人来了。
“娃,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老猎人走进来,把几个窝头塞进他手里,“娃,你伤在了哪里?要紧吗?严重吗?”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治伤药,快敷上。”
老猎人给麻二敷药时,麻二看到他胳膊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不由哽噎着:“大,您身上的伤……”
老猎人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傻娃,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没啥。倒是你,得赶快敷药。还有,赶快搬走。”
老猎人背着麻二搬进了另一个山洞。那山洞藏在瀑布后面,隐蔽得很。
开春了,雪还没有融化,麻二在老猎人精心照料下,腿伤好了,能下地了。只是骨头有点错位,瘸了腿。
这一天,麻二趁着老猎人外出打猎,一瘸一拐走出洞外。看到久违的阳光,麻二心里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此刻,满山遍野被积雪覆盖,阳光下亮闪闪,晃人的眼。远处,山脊的缝隙中,一棵歪脖子松树横跨天堑,昂然立于天际。麻二正自感叹这棵松树的神奇,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熟悉的惨叫划破长空,那是老猎人在示警。
麻二跑过去。
左前方,山坡上,马管家正带领三个家丁端枪拿棒围着老猎人。老猎人歪倒在雪地,双手按住左大腿根儿,显然,那里已经受伤。
“老东西,”马管家用枪指着老猎人的头,“说,麻二到底藏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老子叫你不知道!”马管家勃然大怒,抬起一脚,正踹在老猎人腰上,使得老猎人“骨碌碌”滚下山坡。老猎人就势爬起来,一溜斜歪的猛跑。
马管家带人在后面紧追。
老猎人熟悉山路,专往弯弯绕绕隐秘的地方跑。可毕竟腿部受伤,跑起来迟缓,眼看就要被追上,一道身影从雪林里蓦地窜出,直扑追在最前面的家丁。家丁没防备,被扑倒在地。
那身影正是麻二。麻二刚刚站起。
马管家举枪射击。
老猎人扑过去,“快跑”还没出口,就被子弹击中,栽倒在地。
“大——”
麻二大叫一声,眼里顿时充满了嗜血的凶狠,一刀捅进那个刚爬起来的家丁肚子,接着砍向马管家。马管家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恋战,带着家丁狼狈逃窜了。
山谷里安静下来。老猎人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麻二跪着,把老猎人紧紧抱在怀里,半晌,才站起来,用砍柴刀挖了个坑,把老猎人放进坑里安葬。山风呼啸,残雪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使得他浑身上下透彻的寒凉。
麻二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捡起刀,一瘸一拐地下山去。
四
夜,已经很深了,麻二像一只蛰伏的夜鸟,静静趴在马家大院外一棵老榆树上。然后,抓住树枝,瘸腿在墙上一蹬,身子一荡,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院墙。
麻二贴着墙根,来到马老爷窗下。窗旁,石榴树上,挂几盏红灯笼,风一吹,悠悠地晃。屋里,灯还在亮着,马老爷在断断续续咳嗽。
麻二凑近窗子,用唾沫湿了手指,在发黄的纸上戳开一个小洞。屋里,炕上,马老爷正在算账,他的身旁,新纳的小妾在给他捶背。
“这月的租子又少了两石。”马老爷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东边少了西边补,明儿个,你带几个人去麻大家要钱,没钱就搬粮,粮没有,就卸他一条腿。”
“是哩,那狼崽子是他带回来的,咱家这么大损失,让他赔钱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小妾一边谄媚地应着,一边往马老爷嘴里塞了颗蜜饯。
麻二攥了攥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但他不能闯进马老爷屋子,马老爷身上有枪,如果冒然进去,无异于飞蛾扑火。
麻二将墙角的石槽堵住房门,再抱来干柴围住门窗,然后,从怀里摸出火折子——那是老猎人的遗物,外壳被磨的发亮,还依稀带着老猎人的体温。他撕下一缕干燥的稻草,凑到嘴边吹燃。然后跑向后院,把粮库、柴房、马棚等能点燃的全部点燃。火借风势,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把个天空都烧得红彤彤一片。
“快救火啊!”
一时间,马家大院一片慌乱,哭声、喊声、奔跑声,煮沸了马家大院。
看着四处大火漫延,浓烟滚滚,麻二脑海里闪现出浑身是伤的灰狼,和老猎人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这时,一个家丁发现了他,蹑手蹑脚走近,一棒打在麻二背上,一边大喊:“快来人啊,狼崽子在这里!”
麻二强忍疼痛,跳起来,一刀戳翻家丁,奔向假山后方,那里,有个水道,能通到院外的小河。
可没跑几步,就被马管家迎面堵住了去路。马管家握着手枪,三角眼里闪着凶光,狞笑:“好小子,阳光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我看你今天还往哪里跑!”举起枪,“砰”的一声,正打在麻二那条瘸腿上。
麻二一下歪倒在地。
家丁们蜂拥而上。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接着,一头狼窜上院墙,“嗷呜——”一声长啸,令人毛骨悚然。家丁们都停了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是灰狼!它竟然还活着!虽然瘸了一条腿,身上毛皮剥落,满是疤痕,双眼绿光闪闪,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说时迟,那时快,灰狼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直扑马管家。马管家举枪就射,子弹打在地上溅起火花,可没等他开第二枪,狼嘴已经咬住了他的喉咙,任凭家丁用棒打、用刀砍,就是不肯松口,直到马管家的身体软下去,才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麻二。
“快!快!快给我打死这畜生!”马老爷这时被人救出,躲在柱子后面连连开枪。可是由于慌乱,子弹全打偏了。家丁们举着棍棒在一旁作势扑打,却没一人敢真正上前。
在马老爷装填子弹的一刹那,灰狼猛地转身,朝马老爷扑了过去。
“砰!”马老爷的枪响了,子弹正中灰狼心脏。而此时的灰狼,已死死咬住了马老爷的喉咙。身躯直立,两只前爪搭住马老爷双肩,兀自不倒。马老爷喉咙汩汩流血,眼睛里满是不甘和不相信。
“快跑哇!这狼厉害哇!再不跑我们都会被咬死哇——”
树倒猢狲散,众家丁顿时四下奔逃。
整个马家大院,只有熊熊烈火和定定伫立的麻二。
火光映在麻二脸上,一半红,一半黑,像麻二这半生的光景:一半是狼洞的温暖,一半是世间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