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者是应该站在高处,保持一副高冷的姿态?还是俯下身子,作出亲民的姿态?
我曾听过不少老师要维护自己的“师道尊严”,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势来为自己的尊严建立支撑。我也见过不少老师用冷漠来代替交流,用粗暴的呵斥来建立权威。更不说有些老师用拳头替代真理,用“十全武功”替代循循善诱。
我在河北的时候,一个老教师告诉我一个故事。一名老教师退休了,一次骑着自行车到县城里喝酒,喝得有些多,回来时手一抖,连人带自行车滑到了公路边的沟里。正挣扎着要爬起来时,一个路过的年轻人下来扶起了他。两人一照面,那个年轻人就问你是不是某老师?老教师连忙点头。年轻人又问你是不是某某年在某某中学教书?老教师连连答应。年轻人就又问你是不是任某某班的班主任?老教师一边吃力地扶着年轻人的胳膊往上走一边“嗯嗯”应着。这时候,那个年轻人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把这老教师推下沟底,说:“你也有今天,可算让我逮着了。”
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仇恨可以让那个年轻人记恨这么长时间?作为老师,如果像那个老教师一样,是不是一种完全的失败?那个故事我听两个人讲过,但宁愿相信这个故事是编的。
我想到了万世师表的孔子,无论走到哪里,孔子的雕像和画像总是一个固定的姿势:他微微弯着腰,上身前倾,双手前拱,一副谦卑和蔼的样子。他的脸上浮动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般的神秘迷人。
孔子讲“仁”,他曾经说:“君子无终食之问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指出“仁”是君子德行的根本,他教导弟子们“志于道,据于德,守于仁,游于艺”。他所说的“仁”,是忠、恕、孝、悌、恭、宽、信、敏、惠、勇、敬、温、良、简、让、诚,更是“爱人”。这“爱人”,体现在他对“仁”深刻的理解上,也体现在他待人接物等具体方面。
孔子有个弟子叫子路,《史记.孔子弟子列传》中是这么记载的: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豚,陵暴孔子。
子路就是穿越回去的张飞,而且还“陵暴”孔子!就像张飞看不起手只能挥动鹅毛扇的读书人,见了鼻子的气就不顺,就想上前把读书人手里的鹅毛扇一把夺过来,撕个“鹅毛大雪”。孔子并没有因为子路曾经的不恭而对他有所轻慢,反而循循善诱,和蔼有加。这让我想到日本禅宗中一则公案。一名禅师雪夜云行,走累了,就坐在一家房檐下,闭目坐禅。这时候,一名强盗经过,内急,就站在屋檐下,掏出家伙就放水,也不看看是不是有人。这名禅师一直等到这个强盗解完,小鸟归巢,才把脸上的液体抹去,轻轻说:“寒冷中温热,真实惬意。”那名强盗突然听道这么一句,受了一惊,这才看到下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问禅师为什么不早开口?禅师说,我若在你开始时就说,你一定会受到惊吓。人在解手时受到惊吓,会伤了内脏。因此没有说。接着又问:“我没有吓到你吧。”强盗听了,十分悔愧。心想:我这就刀头上走路,刀尖上吃饭的人,早就见惯了只为自己考虑的主儿了。哪里想到还有这样的人。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于是就跪倒在雪地里,拜禅师为师。这个强盗,后来成了一代宗师。
也许有人会说这个禅师“能忍”。我以为这么想的话,恐怕不是禅师的本意。这不是“忍”,而是“仁”。要做到“仁”,就需要放下自己,完全为了对方,这才是理解了仁的本义。有了这样的理解,那么“当仁不让于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等等这些话从孔子嘴里说出来,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这“道”,不单单是道理,更是理想和信仰。作为老师,理想和信仰不是自己有多么的伟大,而是能够让人走向伟大。为师者蹲下身子,是为了让学生踩在自己肩上,去看到更高更远的世界。所以,真正的老师,不会因为自己“俯下身子”而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不会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了侮辱。因为他们明白,山的出名不是因为它高,而是因为它钟灵毓秀。
也许有人会说:时代不同了。孔子的时代,“德行”是最高的学习。而现在,“技能”是最主要的学习。所以,孔子德高为范,自然要“俯下身子”。现在强调“技高为师”,俯不俯身子已无所谓,只要教给他们知识即可。
确实,眼下的世界,一切都讲求“高效”,看到鸡蛋就想到炸鸡,拿起笔写字就想到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也是一个被“数字科学”绑架了的时代。学习是为了成绩,成绩是为了证书,证书是为了工作,工作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享受。这条逻辑严密到毫无破绽。但是,享受是为了什么?
德国的海英里希·波尔写过一个《悠哉悠哉》的故事,写一个渔夫正躺着晒太阳,一个游客看到蓝天白云,碧海和风中一个渔夫的悠闲生活,就拿出相机“咔嚓咔嚓”。这声音惊动了渔夫,两个人就唠起嗑儿来。游客说,你看这天气,正是打鱼的好天气啊,你怎么不去打鱼呢?渔夫就反问为什么要打鱼?游客说打鱼就可以卖钱,有钱了买好一些的渔网,有了好渔网就可以打更多的鱼,就可以卖更多的钱,然后换大船,捕大鱼,得巨款,开公司……渔夫有些不耐烦,问挣这么多的钱做什么?游客就说可以安闲地躺着晒太阳啊。渔夫听了,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啊,是你的'咔嚓'把我惊醒了。”
这个故事相对应前面的那个理论,要享受完全不必经受这么多年的艰苦学习啊,不学习照样可以很好地享受。这个看起来铜墙铁壁似的理论,其实经不住连续的追问。
清代乾隆年间,一家书塾正在上课,塾师看到有一个学生不摇头晃脑地背书,却只是沉默发呆,就叫过来问。结果那个孩子就问为什么要读书,塾师说为了考取功名。孩子又问考取功名做什么?塾师说为了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孩子又问封妻荫子为了什么?塾师答不上来了。孩子说,那我不读书塾了,也不考取功名了,说完还真的包起书回去了。你知道怎么样?最后这个孩子在医学、建筑学、水利、经学、阴阳等方面都留下了自己的著作,得到了乾隆的嘉奖。
回到前面,这种“技能”的想法,其实经不住真正有志于学的追问。这样的思想认识,说的不客气点儿,“面子尽失尊严落地”恐怕不是担心的问题,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师道尊严,尊严的是“道”,而不是“面子”。那种斤斤计较自己的面子几两几钱的,终将使自己的面子一文不值。而那些能够俯下身子,同学生站在一起的师者,才是真正受学生尊重的老师。因为,知识可以给人以财富,信仰才会给人以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