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痛

江山美人痛


琼花谶梦应验时,那本该坐拥江山的少年郎,却用似锦的江山,换了红颜一命,背了万世骂名。


1,琼花谶梦。

更残漏尽,幽光暗沉,我蓦然醒来。

重重鲛绡帐外,烛泪凝结在两盏高高的青铜仙鹤烛台上。

我侧首凝望身旁的皇上。锦衾之下,龙体不时辗转,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用衣袖轻轻替他拭去。触手之处,他的一身明黄寝衣已被冷汗浸透。

忽而,皇上大叫一声,猝然惊坐,如溺水之人攀住浮木那般,五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腕。

皇上一脸惊恐地盯着我说:“朕——朕适才又做了个噩梦。”

他的喘息如破旧的风箱,“朕——朕梦见了一朵奇花,蓬蓬勃勃开在御花园中……那是一朵五色鲜花,高逾一丈,大如笆斗;上覆一十八片大叶,下托六十四片小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一股艳丽,弥天盖地,如堰塞湖般几欲破梦而出……”

皇上喉头滚动,声音发颤:“那花顶之上……竟立着一少年!天庭开阔,地角方圆;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冲天翅,身披玄色氅。好一个英气逼人、清华贵重的少年郎!……”

我不禁想,一个能让皇上仰视的人,岂是凡俗之辈?必定是能搅动乾坤的大英雄!尽管他只是出现在皇上的梦中。

皇上惊惧地说道:“那一十八片大叶,忽而化为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片小叶,忽而化为六十四处烟尘。一霎眼,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一路又一路的叛军,跃马扬鞭,如燎原烈火,狂飙驰突……踏裂朕之大隋舆图……”

说到这儿,皇上周身开始筛糠般抖颤,拇指指尖深陷于我的手腕,几欲掐出血来。“而领头之人,赫然是那个立在花顶上的少年郎……”

这样的噩梦已非首次。自亲率百万大军,三次征伐高句丽惨败之后,大隋的舆图便在这位帝王惊悸的瞳孔中一寸一寸龟裂。

我轻轻抚摸着皇上颤栗的脊背,忽而嗅到沉香的气息中混杂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想必皇上又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那个少年郎像极了……”皇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锋瞬间如淬冰之刃,“像极了……”

我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垂下双眸,掩住心底的波澜;指尖一颤,金镶玉护甲划过那龙凤呈祥图案的被面,铮然一声脆响。

恍然间,多年前雁门关外的朔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

那时,我蜷缩在契丹人的铁笼中,一位身披玄色大氅的少年郎蓦然从天而降,用一斛珍贵的东珠换取了我。

你执起我那双早已生满冻疮的手,目光温煦如春阳:“姑娘,你可以随我一起回归故国。”

可是故国早成丘墟,父母早已亡故,除了跟着你,我别无归途。我也只想跟着你。

皇上梦中所见分明是灭亡之谶啊。

圣心所揣无差。那谶梦中的少年郎,分明是像极了你啊,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的你,鲜衣怒马,意气凌霄!但我怎敢让皇上继续揣测下去呢?

稍有不慎,你即有杀身之祸。

我即刻强抑心潮,温言柔语安慰皇上:“陛下,异花献瑞,此乃吉兆也!”

皇上一听,龙颜稍霁。

我随即趁热打铁:“天生异卉,必有所踪。何不宣得力的画师,依照陛下适才所梦,画影图形,张挂于朝门之上?若有人识得此花,明示陛下,可加官进爵也。”

皇上大喜,遂依我所言,夤夜招来画师。

画师依照我的描述,在宣纸上一番挥毫泼墨,不一会儿,一朵艳丽的五色琼花宛然在目。

我刻意避开了那个立在花顶上的少年郎,怕画师会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你。自古以来,哪一个帝王会轻易饶恕那个胆敢觊觎他朱辇的人?

然后,我命人把画像张挂于朝门之上,静待识花人。


2,烛影摇红。

后来,果然有人识得此花,他揭下画像,入宫说此花生长在扬州的羊离观中,名曰琼花,花开五色,国之瑞兆也!

皇上听了,龙颜大悦,当即赐官此人,并敕改羊离观为琼花观。

我趁机进言:“陛下,何不命人开凿一条大运河,直抵扬州?然后乘龙舟前往,观赏五色琼花之异彩,以抒圣怀,驱散梦魇。”

皇上觉得言之有理,不由得眉开眼舒,一一允准。

同时,我还辗转推荐你去做那开凿大运河的督工官。

督工官虽然很辛苦,但也是一个让别的大臣们都眼红的好差事。更重要的是,我和你晤面也容易些。不像在长安,由于你非肱股之臣,因而一年到头也不会被皇上召进后宫赐宴几次。

偶尔的见驾,你也总是唯唯诺诺的,且永远卑卑怯怯地低着头,不敢仰望我。我知道你是怕皇上会有所察觉,而遭遇什么不测。

但我不怕,我如此这般屈辱地活着,全是为了等你。我不要什么凤冠霞帔、母仪天下,只要有朝一日再跟着你,莺俦燕侣,鸿案相庄,平平安安地过此残生;就好。

我本南朝萧氏皇室之女,因生于二月间,被视为不祥,故而被遗弃民间,后遇国破家亡,辗转飘零,终被卖至关外的契丹人。

那一年,你用一斛东珠赎我归南,后来闻我早已无家可归,只愿替你侍奉箕帚,居然郑重与我三跪六拜,正式结为夫妻。

从此,罽毯铺地,烛影摇红,绣帐鸳衾,琴瑟甚笃。你将世间的一切宠爱尽付与我。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甘甜的一段时光。

奈何好景易碎。没过多久,便有奸宄小人不断向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皇上进献谗言,说你的夫人容色绝艳、倾国倾城、古今罕有。于是,皇上垂涎三尺,开始明里暗里不断地提示你、弹压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不得已,只好含泪把我献给了皇上。

我进宫的那天,你指天誓曰:“他日,我必带你远走高飞!”

妾心匪石,切切铭记。从此,烛影摇红,相思蚀骨。

我一直等着你。


3,驻跸晋阳。

卤簿大驾下扬州之前,皇上说先去太原的晋阳宫转一转。

我知道,皇上此去,是要实现一个大大的阴谋,他要除去太原的李家。

皇上此前曾命李家,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造出一座晋阳宫,以候圣驾。倘若没造好,就说李家慢君,罪该万死;倘若造好,就说李家早早私造王宫,也是罪无赦。总之,定让李家无路可逭。

想不到那太原的李家竟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就把晋阳宫造得如此齐整。宫阙巍峨,奇珍罗列。

驻跸期间,皇上固然龙心甚悦,但在宇文化及等魑魅魍魉之辈的屡屡撺掇之下,终以晋阳宫早就造好、意图谋反之罪名,把李家一门老小都拿下了。

然而,上天不灭李家,李家的那个少年郎聪明异常,但见他轻衣缓带,意态悠闲,徐徐步出人群,跪在御前,声缓而坚定地说道:“陛下可即刻下旨,命人起出铁钉来看一看,倘若是旧造的,铁钉一定会生锈;倘若是新造的,自然不会生锈。”

皇上应允了,即刻着人起出几根铁钉来看一看,果然根根没有生锈!

众目睽睽之下,皇上只得赦免了李家一门老小。而那个少年郎因聪明伶俐,竟得到了皇上的青目厚爱,当即被封为秦王。

在晋阳宫盘桓期间,皇上几乎日日赐宴秦王,我亦陪坐在皇上的身边。

初时,那秦王还是低眉垂目的,十分恭敬。可数日之后,一俟皇上醉倒了,他便开始不断拿眼觑我,目光黏腻如蛛丝,缠绕不去,猥亵之意日甚一日。

此等忤逆僭越之举,我本该立奏天听。可转念一想,这李家兵雄势大,一不小心你我都会落个粉身碎骨;我只得隐R不发。

可恨那秦王看我不敢声张,色胆竟日渐炽热,每当皇上醉卧之际,便不断拿浮言浪语,来挑我、戏我、撩我、拨我。

我呵斥他,他却笑嘻嘻的,一副泼皮无赖相。

那时节,我总幻想着你能像个擎天立地的大英雄那样,仗剑掩杀过来,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就收拾了那厮;然后带着我一起远走高飞,从此逸身于山林湖海之间。

可你没有,你总是那样唯唯诺诺、卑卑怯怯的,站在丹墀之外,敛声屏气,俯首恭立,等着皇上宣你进殿,奏报大运河开凿的进度。

有几次,我想你肯定是听见了那秦王淫声嘻嘻的浮言浪语,却还是如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

皇上每每宣你,你进了大殿,骤然跻身卿贰,不免一阵局促不安;过了片刻,方才开始字斟句酌地奏报大运河开凿的进度。

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孱弱,唯恐说错了一句话,一个字。

我一直目光灼灼地看着你,看着你。

我想,我的眼神肯定是异样的,因为我想看出你的心里是否还有一个我;我想看出你的胸膛里是否还跳动着当日的誓言。

想不到那机敏如狐的秦王竟也看出了些许端倪,后来,只要你一进大殿,他便双眉怒轩,眸中厉芒如电,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我知道,这样的男人是可怕的,其心之深,其势之迫,简直比御座上的皇上更令人胆寒。


4,运河遇叛。

大运河终于凿好了,四艘龙舟浩浩荡荡地向扬州驶去。

第一座龙舟当然载着皇上和我,还有一些随侍的嫔妃。第二座龙舟竟载着那秦王,他的巧言令色已把皇上哄骗得团团转。

可我知道,他们李家正在秣马厉兵,谋反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只有皇上还被蒙在鼓里。因为谁都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如果皇上不信,就是死路一条;如果皇上信了,却也得罪了正气焰冲天的李家,便很有可能断了自己的一条后路。

那些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他们不断蠹惑圣聪,光顾着自己徇私舞弊,哪顾得上大隋的江山社稷?满朝文恬武嬉,生生把一代雄主给误导成昏庸无能之辈。

大运河中,一时辀舮数十里,旌旗蔽日,蔚为壮观。

而你,只能远远地,骑着一匹马,带着数千金甲骑兵,傍着大运河的两岸随行。

一阵又一阵的杭育之声,整齐划一,却空洞无魂,缺乏一股应有的热情。两岸拉纤的都是些强征而来的民女,她们一律身穿五彩缤纷的衣裳,从头到脚都是花花绿绿的——一个地方官进谄献媚的“盛景”。

皇上直看得手舞足蹈,龙颜大悦。

皇上哪里知道,那些民女的家人们此刻正在咬牙切齿地说他弑父缢兄,荒淫无道,劳民伤财;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

我仿佛听到,人们的冤屈之声,正骤雨一般,把大隋残存的国祚薪火一阵阵浇熄。

我想,那聪明伶俐的秦王必定就是在这一次漫长的旅程中,才悟到了那个必将千年流传的真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但我不管。我心如磐石,只系于你。等你践诺,他日带我远走高飞。

不到一月,龙舟驶至四明山,却被那天下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挡住了去路。一时贼势滔天,无人能撄其锋。

皇上惶然,不禁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旧梦。

又到了那秦王献媚讨功的时候了,他昂身站出来,进言皇上:“陛下,可速召臣弟元霸前来退敌。元霸自幼习艺,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李元霸果然厉害无比,如天神下凡,匹马双锤,便把那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打得丢盔弃甲,鼠窜狼奔。

皇上大喜,遂在龙舟之上,连摆数日宴席,犒劳文武百官。那秦王因其弟护驾有功,更被皇上宠渥有加,出尽风头。

而你,还是远远地,坐在百官之末,默默地举杯浅啜;就连拱手揖让,都是一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想,乱世出英豪,男人都是要建立一番丰功伟绩而名垂青史的,可你为何总是要那样R气吞声、甘居人下?

不过这样也好,只要你能一直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也就能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你。

我也不想有一天,你会突然马革裹尸,沙场埋骨。

可我的心,真的很痛,很乱。

日夜不休。


5,一晌之欢。

那一晚,皇上又喝醉了。大臣们都告退了。可那秦王却迟迟不肯离开。

我知道他肯定是又起了色心。我心慌不已,只得急遣一个贴身宫女密召你速返龙舟,假称圣上有谕。

可恨那秦王早已买通了皇上左右的护卫,一俟皇上醉倒了,便立刻屏退左右,涎着脸逼近我:“娘娘天姿国色,名动天下。小王仰慕已久,请速速成全小王,玉成好事。如今大隋气数将尽,他日小王若位居九五之尊,必不负卿!”

一说完,他便强行搂抱我,猛扯我的衣带。我张口大呼,却无人应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来了。

你立于舱门之外,听到了那秦王的不轨之举,遂一字一顿地说道:“请秦王自重!请秦王自重!……”

那秦王听了,想必投鼠忌器,暂时还不敢擅加造次,以免误了他们李家的天大之事,只得悻悻收手。

临走之际,他朝你恶狠狠地抛下一句淬毒之语:“狗奴才,他日再见到你,定不轻饶!”

惊魂甫定,我即刻召你进舱。起初你尚迟疑,后来经不住我哀哀泣求,这才躬着身踏进来。

珠帘轻响处,玄色官袍掠过猩红罽毯;数年相隔,你的肩背早显佝偻,唯有腰间那一枚双鱼玉佩仍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我们洞房花烛夜,我亲手为你系上的。

“娘娘万安。”

你跪伏之姿,刻板得如同礼部仪注,然而袍角细微的颤动却泄漏了你的心绪。

我赤足踏过冰冷的罽毯,牡丹缠枝长裙扫过你鬓角的一缕霜华。

“玄邃。”两个字在我的唇齿间碾磨千回,出口时却成了哽咽。

我早已泣不成声,“你——你将我忘了吗?”

你吓得慌忙跪伏于地,声音抖颤如风中秋叶:“娘娘乃圣上之娘娘,大隋之国母;微臣乃圣上之微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伏乞娘娘恕罪!”

我看着你,看着你那副觳觫不禁、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不禁气恨交加:“你带我走吧!你不是说过,会带我远走高飞的吗?!”

你方才抬起头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那醉卧不醒的皇上,才敢喃喃呐呐说道:“萧娘,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的,只是——只是时机未到。”

我看着你,看着你,静静地看着你。

岁月在你眼角刻下的那些纷乱的沟壑里,分明蓄着和我相同的痛楚啊。

我当然是信你的,但还是想探一探:“何以证明,你心里还有我?”

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喉结在烛光下剧烈滚动;眼眸中忽而腾起一团明亮的火焰,越燃越旺。

我仿佛看见那团火焰中有个天下最美的女人正在翩翩起舞……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这样和你相聚的良机?我奋不顾身,上前一把抱紧了你。

那一刻,天旋地转,我只想抱紧你,抱紧你。

我只想牢牢地噙住你那两瓣温热的唇,就像噙住一世长安。

而在我那如同繁弦急管一般的吻里,你终于抖落了一身的卑怯,像个真正的大英雄那样,将我一把抱进隔壁内舱。

我知道,天下的男人都视我为人间无匹的尤物,而我此刻的尽妍极态,万种妖娆,一捻温柔,只为偿你情深;只为你,一人而已。

云收雨霁之时,我心里欢喜极了,像是要濒死在你的怀里。我的脸上全是激动的泪水。

你无限爱怜地看着我,然后用滚烫的唇,把那些泪一一收走。

纵然我早已身属帝王,但你并没有嫌弃我,还是那样地爱我,爱我,爱我。

爱我如初。爱我若狂。爱我入骨。

有你这样情深恩重的男子,此生,我再无所求!


6,一夕惊变。

谁知,却有个被买通的太监跑去告诉了秦王。

那秦王怒焰冲天,立刻仗剑登舟,破门而入,齿冷如冰:“我早就料到你二人会有今日的苟且之举,待我明日奏报圣上,一定罪不容诛!”

那秦王扬手挥剑,一下子挑断了珠帘,一颗颗珠子在我们的脚下如浪花般迸溅。

乱世中薄如蝉翼的一夕温存,瞬间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我立刻吓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各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沸腾起来,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一颗心。

而你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镇静。你即刻站到我的边上,护着我。

然后,你缓缓抬起头来,双眸炯炯地望着那声色俱厉的秦王,忽而说道:“秦王殿下,你要的是江山,非我二人的性命。欲得江山,我有天机!我有天机!”

那一刻,你的声音似绷紧的弓弦。

那秦王听了,目光闪烁,沉吟良久,喝声说道:“你若把天机泄露于我,或许我可以酌情放过你们!”

你的面容忽而一阵奇怪地扭曲着,像是正在承受着万钧之痛,旋即又复归死寂;你缓缓说道:“上天曾托梦于我:杨隋之后,必是李氏江山!至关窍处——寻机到扬州的羊离观,将那一朵五色琼花摘下来藏好,供好——则大隋江山,唾手可得也!……”

那秦王将信将疑,忽用剑尖抵住你的咽喉,一滴血珠即刻落在你的胸前,绽开如一朵刺目的红梅。

我紧张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可让我刮目相看的是,你却始终挺着胸膛。

刹那间,我仿佛又见到那年我们初见时,那个说“密而不藏、邃而不隐”的骄傲少年郎。

那秦王终于垂下剑尖,寒声说道:“狗奴才,他日若不灵验,定取汝项上之头!”

一说完,他便气呼呼地拂袖而走。

你转头望着我,眼神死灰,神情痛苦,口中喃喃而道:“萧娘,逢此劫数,你我之情难久矣!唉!——”

你留给我一声长长的叹息,也留给我一个沉沉的谜团。

我听不懂你的话,但看着突然像秋草般枯萎下来的你,心中止不住一阵悲凉。


7,天下大乱。

舟至扬州,那秦王主动请缨,先到琼花观去清扫整饬一番,以候圣驾光临。

那秦王到了琼花观,果见一株古树,中间蓬蓬勃勃开着一朵奇花,大如笆斗,上覆一十八片大叶,下托六十四片小叶,奇香馥郁,五色流霞。

他忽而想到那一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又忽而想到你所泄露的天机,不禁狂喜难抑,遂亲手将那朵五色琼花摘下来,命人立即藏好、供好。

花离树时,天空蓦然刮起狂风,道观大殿神像的眼角渗出行行血泪。秦王骇然,旋即离开。

翌日早上,他跑来行宫,用诳言回复皇上:“陛下,昨夜一阵狂风,已把那朵五色琼花尽数吹落,连根折毁。想必它定是一朵妖花,为祸人间,故而天意摧之!……”

等皇上起驾到琼花观一观,果真仅存一株枯木。枯死的根茎里爬满了血红色的蚂蚁,令人毛骨悚然。

皇上遂抑郁不乐。

可恨那秦王念念不忘加害于你,等皇上回宫后,竟背信诬告:“陛下,那督工官李密,随驾时屡屡窥伺娘娘,其心可诛!……”

皇上大怒,即刻命人将你绑出去斩首。

我悲痛欲绝,却无能为力。

可巧你先前曾有大恩于那个行刑官,知恩图报的行刑官便私自将你放走了。

皇上闻讯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斩了行刑官,并命那秦王和其弟李元霸前去追赶。

那秦王既然得了那一朵五色琼花,岂肯耽搁?他兄弟二人出了行宫后,也不追赶,只宝贝似的藏好琼花,径自快马加鞭回太原去了。

后来闻知,你在险巇的乱世中逃来逃去,最后逃到河南的瓦岗寨,竟也因缘际会,取代他人,做了一路反王。

你终于出人头地了!

皇上当年梦中所见的那个少年郎竟真的是你。你果然是一个不凡之人,果然是一个大英雄!

我没有看错人。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未几,你便下旨麾军向扬州的江都杀来,意欲替天行道,捉拿昏君。

我无比激动地想,我们团聚的日子终于来了!

我望眼欲穿,望断江帆。可你麾军杀来杀去,却始终未能攻进江都城。

我的心,又一天天地凉下去。

此时,那太原的李家果然谋反了!但他们不像别的反王那样,以捉拿昏君、夺得传国玉玺为目标,而是棋高一着,直取腹心,一路杀奔大隋的根基——长安城!

各地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骤然飞向小小的江都城。

可皇上却一筹莫展,毫无办法,唯终日悲愤长叹:“奸佞小人蠹我大隋也!奸佞小人蠹我大隋也!……”

这位大隋的皇上,最终死于他一直宠信的佞臣宇文化及之手。

从此,一个又一个男人把我当作世上最好的战利品,带在身边。

但我必须R辱偷生,因我腹中已有了你的骨肉。

我确定,是那一夜。

龙舟上的那一夜。


8,秦楚各天。

一十八路反王终于攻破江都城,我落入夏明王窦建德之手。

你闻讯后,便用一件古今罕有的宝贝——真珠烈火旗来换了我。

我们终于团聚了!

你不在乎我的过去,整天宠着我和我们的幼子,却无心理朝。你的大臣们开始怨言不断。

我劝你把心思多用在朝政上,你却无比悲凉地说道:“萧娘,我们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我当倍加珍惜!”

我还是听不懂你的话。难道我们还会分离吗?我一阵忐忑不安。

有一天,那秦王月夜狩猎,恰好被你的三位将军给抓住了。

你退朝回宫后,喜动颜色,抱着我说:“萧娘,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还是说着那种莫名其妙的话,让人听不懂,但我比你更高兴。

你还说要立即处死那可恨的秦王,遂迫不及待地下了一道圣旨:“满牢罪人皆赦免,不赦南牢李世民!”

可那狡猾的秦王巧舌如簧,竟蛊惑你的军师:“五色琼花已在我手,天命已归我太原李氏!他日我若登基,必记你头功!……”

你的军师动心了,慌不迭地把“不”字里面的那一竖画出了头,下面再添上一横,就成了“本”字。狱卒便根据篡改后的旨意,放走了秦王。

你知道后,立即怒逐那个墙头草军师,然而大势已倾,徒呼奈何。

于是,你再次悲凉地对我说道:“萧娘,也许——也许我们又要分离了!”

我听了,一颗心哗啦破碎。

如上天所示,杨隋之后,这大好江山确是李氏的,但却是另一个李氏的,太原李氏!

不久,你兵败如山倒,像其他那些反王一样,也归顺了大唐,并且做了大唐的驸马。

可你终究不甘心再唯唯诺诺、卑卑怯怯地活下去,便想铤而走险,再举反旗。

你说你在瓦岗寨上尚留一支军马。你还说你不想让我屈尊于那位公主之下。

大唐的公主窥破你的心思之后,即刻告发了你。你只好带着几个亲信逃了出去。

在跨上战马之前,你最后吻了一下我的眼眉,并用锐刀将那一枚双鱼玉佩砍成两半;然后双眸闪着泪光对我说道:“萧娘——请护好吾儿!”

你的嘱托,注定我又要屈辱地活下去。

而这一别,竟是秦楚各天,再无相涉。

在逃亡的路上,你最终还是殒命于那秦王的强弩之下。

你终究——非他的敌手。

亦或,天命难违?


9,旷世寒凉。

数年之后,我成了大唐天子李世民的昭容。

那个垂涎我多年的男人,那个踏着兄弟血泊登顶的男人,到底收割了我。

这比死都难受!但我只能珠泪偷潸,因为我要保护我们的儿子。他是你唯一的骨肉!

一日,暮色侵阶,我立于大唐的御花园中,摩挲着那半枚双鱼玉佩,指尖的凉意竟比雁门关外契丹的雪原更刺骨。

那一朵五色琼花粲然绽放,蓬蓬勃勃,染艳了整个长安城阙。

那花瓣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我蓦然惊觉:密!李密!

于是,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旷世的寒凉。

那一刻,我终于彻悟:这李氏江山,本该是你李密的!

你昔年的唯唯诺诺、卑卑怯怯,原来是韬光养晦,只为等待机会,摘下那一朵象征天命所归的五色琼花。而你得到了江山,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然而,在那一夜的龙舟上,为了一晌之欢,我把一切都给毁了,彻彻底底地毁了!

而你为了护我性命,只好把似锦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另一个姓李之人!

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开创大唐,贞观盛世,万国来朝,天地霁颜!——那是别人的荣光。

而你,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大业未竟,赍志而殁!——只为,一个渺小的我。

“母亲,天色已晚……”儿子轻唤道。

儿子的眉眼像极了你;像极了雁门关外初遇时,那个玄氅猎猎的少年郎。

恍然间,又见那日江都宫破时,宇文化及的刀锋迎着火光劈下,我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任头顶的发髻散落如瀑。幸好夏明王的刀锋更快、更锐利。

暮色沉沉压宫墙,我望向远处太史局的方向。

今夜又该有流星坠于西北。

而在某个轮回里,玄邃该在一株琼花树下候着我,目光温煦如初:“萧娘,这一世,我不想做官,或者做英雄了。我只想和你长相厮守,平平安安地过此残生;就好……”


10,万缘俱灭。

感业寺的钟声惊起寒鸦,五色的花瓣纷落如雨。

惟余暗室佛堂一炷袅袅的香;惟余粉烟憔悴一个寂寂的我。

江山不语,残月当门;一念不生,万缘俱灭。

历史上,人们一直唤我——萧后。

(完)

(作者注:本小说是根据清朝如莲居士所著通俗演义小说《说唐》中的草蛇灰线,虚构、杜撰而成,非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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