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一个小镇,11月晚秋的太阳早早就落山了。
太阳落山后一切就显得很寂廖,街上会突然变得安静,如果还在街上走,从街头到街尾,几乎看不出白天街上曾经喧闹的任何迹象。
小镇座落在河谷边,像一条弯曲的丝带松松垮垮缠在山脚下。背靠着大山,伴随河水的昼夜喧哗,一年四季慢慢悠悠过着绵长的日子。
镇上人不多,大部分年轻人外出工作,剩下的全是老人和孩子。
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要么一两个各自在自己门槛边发呆,或是眯着眼打盹。
有时候风从他们脸颊上吹过,他们几乎没有感觉。有时候一两只苍蝇在耳朵旁边“嗡嗡嗡”飞来飞去,他们也不驱赶,甚至连眼皮也不会睁开。
他们享受冬天暖洋洋的太阳,尽可能地驱赶出身体上衰败的阴冷。
这是他们年复一年打磨时光的方式。
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过往?他们有过的爱恨情仇是否已经从生命中消散?
他们的子女孝不孝?他们的爱人还在不在?可否一样年老?
没有人去问他们,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问过自己。
他们就这样任由光阴慢慢走过,把所有的痕迹都轻轻地雕刻在他们身上。你不知道他们太多,但你从他们的眼睛、头发、脸颊、嘴角和动作上都可以分辨。
我是一个外人,从一个地方来到陌生的这里,耳朵变得有些异常。因为在来之前我生活的那个城市,我的耳朵即便在深夜,也要承受各种各样的干扰。没有一刻可以休息,常常让我的睡眠多梦而烦躁。
在小镇,那些夜晚入耳的声音,有了许多变化。
它和之前的有多么不同,简直就是来自两个世界,当然,它毕竟是两个世界。
在我居住的城市,我的耳朵总是被常见的三种声音侵扰。
我住在一幢楼房的六楼,楼上住着一家每天必须得早起的夫妻。
楼房隔音不好,他们的床和我的床又安放在同一个位置,他们每天什么时候上床,在床上有没有其他动作,甚至在床上什么时候睡着,我在无心睡眠的时候都听得见。
他们匆忙的穿鞋声和脚步声,会准时传到传进我耳朵,只凭声音我就知道他们穿衣、洗漱、上卫生间、出门。有时候耳朵并非刻意去听,但它们还是以不容置疑的方式硬将我耳朵塞满。
我不知道楼上的人会想过楼下的声音吗?
应该不会,因为偶尔在楼梯间遇见,他们冰冷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不感兴趣。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对楼下的我有一点点好奇,他们想知道我是谁吗?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在楼上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会惊讶吗?他们会从此收敛一点吗?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有点不正常?
楼下的院子里有许多老人,他们最爱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打开录音机练舞、练剑、练花灯。
那是一些让心情舒畅的曲子,如果不是起得太早,好些人听了会有跃跃欲试感。但那是早上六点啊,我的耳朵在经历了楼上炸耳的关门和下楼声后,想重新休息一下,但根本来不及躲让,楼下老太太们的歌曲就来了,来得如此简单和迅速。我的耳朵在那样的一个地方得不到片刻宁静,只能学会忍耐,并且在忍耐中学会自我安慰、学会网开一面,它在日益嘈杂的声音中长起了老茧。
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声音令人揪心和烦躁。
我的楼下是一个派出所,每天有没完没了的吵闹和哭喊,其中夹杂许多喝斥。
有时候听见的声音很大,我会打开窗户往楼下看;有时候看见几个人无助地坐在门口哭泣,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肯定跟死亡有关。
这个时候我就会联想更多,晚上会更加无眠。
我睁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听见楼上的床板半夜动了很长时间。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才慢慢睡去。
在小镇,这些声音都不会有。
早上,天没有大亮,鸟儿们都还没有睡醒。
我的耳朵这时慢慢打开它所有的门,它就像静静躺在睡眠的港湾一样,是那只蓝色的小船吗?悠悠地、轻轻地被海的波浪摇晃。
在它的船上,天蓝、水青、云多、花香,鸟语,哪一样都是与心相近的自然。小镇没有楼房,只有青砖白墙的瓦房,你看到的木头和石头的原始模样,在城市根本找不出来。
最奇妙的它们还有香味,它们会将白天鸟的叫声、花的香味还有泥土的腥气吸进深处,然后悄悄藏起来,只在夜晚才慢慢释放开来,让这样一个小镇的夜晚无论如何也干扰不了你的睡眠。
小镇的前面有一条河,它们在进入镇子前像一个经常咆哮的、长着无数青春疙瘩的青年。奇怪的是一旦流经小镇,它的脚步就开始放慢。
它拖着蛇样的身子软绵绵地绕镇而过,看不出丝毫脾气,而一旦绕出小镇,性情又变得乖戾。
我一直在想这是一条什么河呀?
我的耳朵在一个遥远的陌生之地全部打开,和居住在城市不同,我唯恐听不到什么,唯恐漏掉了什么、唯恐耳朵不起作用。
我在离开之前的几天,尽量张着耳朵听这个小镇:
河水的声音、小鸟叽叽喳喳的鸣叫、风吹来树叶的轻微声、牛过田埂踩着泥土、狗时有时无的叫、屋檐下打瞌睡的老人的呼吸。
我知道第二天一声鸡叫,我就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