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兵
第四天：内观·叙事
今天上午还是一样的清晨唱诵，接着早饭，早课。不过吃午饭的时候，发现，贴出了一张不同的告示。今天下午2点到3点，禅堂共修，3点到5点连续两个小时教授「内观」，期间必须要待在禅堂，中途也不可以上卫生间。
而在这两个小时的内观课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了「烦躁」。
开始之后，葛印卡老师从头顶开始，去感受头顶一寸见方的区域，去感受那里的感受，就像感受鼻子周围的感受一样，感觉你所遇到的所有感受，疼的，痒的，酸的，涨的，任何感受，如果没有感受，也可以感受衣服摩擦皮肤的感受，空气接触皮肤的感受，不要想象，只是感受。先是一遍难以听懂的印度口音的英语，然后是中文的翻译。然后在很长的一段描述之后，葛印卡老师移动到了下一个部分脑门，然后是眉毛，鼻子，眼睛，脸颊，嘴巴，耳朵，右肩，右臂，右小臂，右手，手指尖……一直到最后的脚趾。每说一个部分，都会重复一遍「感受你遇到的所有感受，，疼的，痒的，酸的，涨的，任何感受……」的那段话。在其中，我感受到了深深的「烦躁」。而当我去观察我的「烦躁」时，我发现至少有三个原因：
1）第一个原因：我对葛印卡老师的英语能听懂一部分，听不懂一部分。听不懂的部分并不是因为他的英语不好，而是因为我大脑对他的话的处理速度慢了，当我还在理解上一段话他的意思是什么，而马上他的第二段话已经开始讲了，理解完上一段话，发现下一段话前面部分没有听到，于是一步慢，不不慢。就好像上数学课时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公式，我一个不小心走了个神，可能接下来的推导全部都无法理解了。这种感觉并不会发生在完全能听懂的汉语或者完全不能听懂的巴利文上，只会发生在处理速度比较慢的印度口音英语上。
2）第二个原因是，我尝试跟着老师的描述来扫描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扫描，但正在我还没有扫描完一个区域时，他已经开始跳到下一个部位了。而我不得不放弃正在扫描的部位，去跟着老师的描述扫描下一个部位，这种不同步也让我觉得烦躁异常。就好像做事情刚刚有了感觉，开始全身心专注了，这时候马上有人打断了你，让你开始下一个任务。
3）第三个原因是，老师每提到一个部位，就会重复一堆同样的话，英文+中文，当这个过程进行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就因为没有新鲜感而觉得无聊了，接下来第四次第五次开始就烦躁了。然而整个过程大概重复了同样的话有三十几遍，听到最后的我几乎是崩溃的。
分析了这三个原因，我得到了一个共同的关键词「不同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听课，而喜欢阅读的原因。因为阅读速度完全在自己掌控中，甚至可以任意地跳跃式阅读。
下午的课结束之后，我回到寝室，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如何把所思所想写下来的方法！结束了这几天按耐不住的写作欲。我用剃须泡沫涂满了整个浴室墙壁，干了之后会留下薄薄的一层，然后用牙签在上面书写，留下文字。
晚上开示前的禅堂共修，我开始练习内观，从这一次开始，有了坚决的静坐要求，也就是一小时内保持纹丝不动，不放开手，不变换姿势，也不睁开眼睛，不过在觉察到自己弯腰驼背低头的时候要抬头挺直。因为有了昨天完整一小时数呼吸不断的经验，因此我这次也尝试在内观的同时，数自己的呼吸来完成坚决静坐，同时也给自己一个大概坐了多久的预期。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如我所愿，我发现几乎没有办法在观察自己特定区域的感受的同时去觉察呼吸并数数！好不容易持续了几次呼吸，一下子就断了，这让我烦躁异常。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变换了姿势。第一次坚决静坐，失败。
晚上的开示，葛印卡老师又开始讲善恶对立的二元论观点，善有善果，恶有恶报。如果不注意自己的心和行为，只想要甜的后果，就像种了苦瓜却期待结出甘蔗一样可笑。不过我对此并不是很买账，这也导致了我晚上的失眠，不过失眠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后文会详细记载当晚所感悟到的叙事理论。
开示结束，失眠开始：
失眠开始的原因应该是葛印卡老师的善恶对立二元论观点。继而联想到提摩西·威尔逊在「最熟悉的陌生人」中的一句话，大意是「各个流派的心理治疗过程本质是给患者构建一个更好的叙事」。接下来，在一系列跳跃的联想过程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不止心理治疗过程是叙事，宗教、哲学、伦理、道德几乎都是叙事，而人类的大多数冲突，甚至战争背后都是由叙事自洽崩溃引起的。
让我们从种西瓜的老王开始讲起。
老王偶然发现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个规律，他意识到「因果律」的存在，之所以得到「瓜」是因为播下了「瓜」的种子。
老王有了「种瓜一定会得到瓜」的叙事。并且习得「因果律」。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西瓜的种子没有收获到西瓜。
平行世界的老王一号，认为可能是因为降雨不够，可能是因为播种时机不对，也可能是因为没有给西瓜神上供，或者种瓜仪式不对，老王一号在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之后，他种出了西瓜，并且有了「西瓜信仰」，而且此后只要一旦种出西瓜就给西瓜神上供，要是种不出西瓜，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或者一定是有什么步骤没有想到。老王一号种瓜的经验越来越丰富，种得也越来越好，当然仪式也越来越多，最后他成为了村里的西瓜教士。
平行世界的老王二号，认为可能是因为降雨不够，也可能是因为播种时机不对，但他觉得不需要引入一些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因果。老王二号的「科学精神」觉醒，他悟出了单一变量控制法，找到了科学种瓜流程。
平行世界的老王三号，认为可能是因为降雨不够，也可能是因为播种时机不对，但他觉得不需要引入一些超自然的力量来解释因果。于是开始想到自己的人生的每一个动作，也都有其必然至此的原因。没有什么是真正随机的，老王三号的「哲学精神」觉醒，他悟出了「决定论」，一切的一切在开始就被决定了，不存在真正的「自由意志」。
平行世界的三个老王得到了三种不同的叙事，也开启了不同的学科。
这时候，有人来偷瓜了，老王发现瓜被偷了。
平行世界的老王一号很生气，痛斥偷瓜贼，他相信偷瓜贼给他带来了痛苦，那么偷瓜贼一定是恶的，就像种瓜得瓜一样，偷瓜贼种了恶因一定有恶果。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到有人做了坏事却没有恶报，甚至过得更好了呢？嗯，一定有个全知全能的神能够判断，他们要么死后被审判下地狱，要么死后轮回再受到恶果。这么想想，老王一号得到了心理平衡，同时也得到了自己必须做好事的信念。再细细思考什么事才是「好」的，于是他悟出了黄金法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慢慢建立了戒律法则要求所有人，甚至建立了执法机构。
平行世界的老王二号也很生气，但老王二号是有着「科学精神」的老王，是读过「进化论」的老王。他意识到偷瓜贼偷瓜是自然选择偏好的，因为不劳而获能够省下能量，从而更好地生存繁衍。自己生气也是自然选择偏好的，因为生气引发攻击性，而攻击性能让自己对偷瓜贼实施报复性打击，捍卫自己的财产，从而更好的生存繁衍。他认同这两者都是合理的，但这样竞争下去是双输的，为了和平解决两者的需求，他建立了能够双赢的市场。
平行世界的老王三号也很生气，但老王三号是有着「哲学精神」的老王，他开始思考偷瓜贼为什么偷瓜，说不定他偷了瓜是为了去救人性命呢？老王三号发现原来「冲突」是本质与「对错」的，通过沟通来解决冲突要比争谁对谁错更重要，于是老王三号也不生气了。与此同时，他还悟到了在对方行为和自己的情绪反应之间还有一层行为解读的过程，而自己是完全掌握着解读权的。老王三号接受了自己需要对自己的情绪百分之百负责，同时也悟出了认知疗法的精髓。
然而，平行世界的老王们见面之后，事情开始冲突了。
三个老王碰面了，老王一号指责老王二号不信神、放高利贷不道德，老王三号对错不分不道德。老王二号则觉得老王一号神神鬼鬼太迷信，老王三号忍气吞声太怂。老王三号则觉得老王一号拿自己的道德要求别人太自我，老王二号天天钱钱钱太现实。
三个人互相看不习惯，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观点是「错」的，而是因为对方的观点在自己的「叙事框架」下，会让自己的叙事自洽发生崩塌。
对老王一号来说，无论是认同老王二号承认没有神，还是承认老王三号的没有对错都会动摇自己的叙事根基。
对老王二号来说，他不需要老王一号神的假设，也不需要老王三号忍气吞声，自己的信仰可以为自己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对老王三号来说，老王一号被自己发明的神所蒙蔽，老王二号则被自己的基因所绑架，唯有超脱的自己是最自由，最幸福的。
但老王毕竟还是老王，互相理解后还是能够化解冲突的。
老王一号跟老王三号对「什么是正义」进行辩论之后，最后同意了作为人，不得不实行「程序正义高于实质正义」。跟老王二号对「物理、生物、化学、天文、地理」等学科进行多天的学习之后，被其理论的优雅所折服，放弃了宗教对世界规则的解释，但仍然保留神是作为「第一推动力」的存在。
老王二号在跟老王一号对「市场」是否需要监管进行了辩论之后，最后意识到无论是坚持自由市场的哈耶克还是坚持宏观调控的凯恩斯都有道理。跟老王三号对是否应该坚持「优生优育」的观点进行辩论之后，接受了人类无法决定自然选择意义下的「优等」，放弃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但仍然保留「自然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根本立场。
老王三号在跟老王一号对「信仰」辩论之后，承认信仰可以带来幸福。在跟老王二号对「现实」辩论之后，承认丰富的物质生活也能够带来幸福。但同时还是保留最幸福的人是哲人，其他人只是活在无知的快乐之下。
……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深深地感觉到，要把一个网状的思想用线性的文字写下来，好难，好难）
想到这里，好了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