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所生活的城市刮起了大风,大风裹挟砂土让这个城市黄沙莽莽黄入天。
早晨走在风沙里,冰凉的风穿过指缝,慢慢的沁入心脏,在记忆的深处挑逗出一种感觉,这感觉在我曾经劳作的灵魂深处铭刻着,带着一种疼痛欣慰或者含泪的复合感觉,那就是峁峁梁上风的感觉,这种感觉我无法用文字表达,但是我还是想用我的文字,纪念我的风,我的峁梁。
所谓的峁就是黄土丘陵山包顶上比较平坦的土地,如果这个山比较圆,您可以想象一下需要边区支援中央的脑袋,光光的头顶上没有一撮头发,周围有一圈头发像田坎子上的草。
这样的土地和秃头一样贫瘠,从早到晚都有太阳晒着,在我家乡那种蒸发量远大于降雨量的地方,这种地说白了耕种就是一种心理安慰,所谓的童山秃岭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家乡有这样一块地叫峁峁梁,地被分为三块,我家种着偏向阳面最贫瘠的一块。峁峁梁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那里的风,那风留在我灵魂的最深处,这些年总是在某些机缘下让我想起。
最初的记忆是去峁峁梁上给父母送水,梁顶与家的垂直落差不少于三百米,蜿蜒的山路有几里远。
送水的路上有风的日子很多,拔起一根草迎风扔出去,看着草能飘多远,无聊的游戏我能玩好一阵子;风吹到背风处的细土双手捧起随风扬起,在我老家叫扬土土,我经常把自己扬的和个缩微版的兵马俑一样,头发里面有一麻钱厚的土。
最有意思也最刺激的是在这个细土上泼点水,有时候水不会渗入细土,而是会在表面沾上细土成一个球,吹这个球看能吹出多远才破裂渗入土中,这是个技术活,经常是吹得细土迷了眼,眼泪流下来和着玩出的汗水冲出一道道泥沟,让小兵马俑的脸和自己生长的环境一样沟壑纵横。
经常是水没有送到田里就让我玩没有了,只好回家再提一次。娘也因此经常对我漫骂,谩骂声和着她苦咸的汗水在峁峁梁上的风里消失的无隐无踪。
回家的路就显得轻快而激动,顺着山坡在呜呜的风声里追着蝗虫,所谓的追风少年不过如此吧。
往往乐极生悲的事情是在大坡上让细土一滑摔个嘴啃泥,提水的陶罐经常四分五裂,老娘劳作完了回家骂的更凶我却从不知道有所收敛,那个山乡少年便在这风中慢慢成长起来。
我十四岁开始成为家里的劳力,伴随着我成长的是越来越多的汗水,以及这风给我的严酷,峁峁梁上的土地,存不住雨水,哪怕是没有风,火辣辣的太阳也会让不多的几滴雨很快蒸腾,何况西北峁塬上无风的日子本就不多。
后来我在吐鲁番的干热风里嗅到了峁峁梁上风的味道,一样的土腥味,唯一不同的是吐鲁番的风像火舌烫过,峁峁梁的风凉的蚀骨。那瘠薄的土地上本来也就长不出什么庄稼,母亲却倒着茬的在里面耕种。
为了使这块土地肥沃,冬天不停的往里面送农家肥。早晨早早起来,冬天的风像小刀子,呜呜的刮过眉梢耳朵,有种从羊骨头上剃肉的犀利,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被剃得干干净净羊骨架,在炫目的阳光中泛着惨白的光,咽着口水想吃一口自己的肉啊。
二牛抬杠我掌辕,弟弟在前面牵着牛,我们一车车的往田里送牛粪,上坡的时候我和两头牛一起用力,架子车的拉绳深深嵌进我的肉里,腰弯成九十度,和陡坡构成一个三角形,嘴里喘出的粗气能够吹起路面上的黄土,汗水流到半脸就会被风吹来的泥土和成泥留在脸上,一搓一个个圆蛋蛋,黑灿灿的。
其实一天的劳作会被一场大风很轻易的葬送,风会将这些我们送到田里、拍拍打打弄得很碎的牛粪吹的无影无踪,我一直以为母亲这么逼着我们受这折磨完全是为了有一个心理安慰,就像我现在年年报名考证一样,花钱买心安,不同的是我花钱,她花力气。也许我应该恨这峁梁上的风。
那块地里在丰收的年景能收回种子两倍的粮食,平常年份比种子多收回不了多少,如果有年馑那别说种子了,杆子都没有。
我依然记得地里若种了麦子,麦子长得像阿Q的头发东一坨西一坨,短短的麦秆都不够束个麦捆子,要到田头拔点蒿子来捆,而且道路不通麦捆子要背到有路的地方才能拉回来,一盘麻绳一个瘦弱的我,十二捆一背,我和这一背没有几粒粮食的麦草,在峁峁梁上的风里移动着。
有一年一股贼风在我正要下坎子的时候玩了一个心跳,我就从两人高的坎子上像风筝一样飘下去了,爬起来居然完好无损,这风就像我的性格一样喜欢恶作剧却基本无害。
如果种了胡麻,风把浮土刮干净了,下面的土很牢实,胡麻就长在这样的土里,细细的杆子上挑着一两个病病殃殃的胡麻蛋儿,长度没有一尺高,割下来捆不住只好用手拔,带点根还能长点,那杆子的强度却不低,在小指和手掌交界处拉开一道道口子,梁上的风再轻轻或者深深吻过,那感觉怎一个酸爽了得。
后来实在是不长庄稼,我建议父亲改种苜蓿,结果蒿盛苜蓿稀,一到秋天白蒿在风中摇曳,平淡娟秀的小黄花在风中招手,向着太阳绽开的笑脸在我看来像一种轻蔑的微笑。
我在风中劳作,像我的父母一样面对着黄土无奈、艰辛但必须坚韧,我一直很羡慕树,将头发甩在风里,站在那里绝不会为了肚子发愁,不用吃饭还能结出果子,而且能听懂风的声音。
在毫无希望的劳作中我像苜蓿地里的蒿子一样结出了一朵黄花,孱弱但毕竟看见了生命力。在上大学前的一个月里我将峁峁梁上的路用铁锹狠狠的扒拉一遍。
其实我也知道一场秋雨,一阵山风过后哪路依然沟沟坎坎行走艰难,也许我那一个月的汗水也是给自己一个安慰,让自己心安。
在一个上午,我洗好自己还算齐整的几件衣服。下午拉着架子车去峁峁梁给我的老母牛去割苜蓿,在前几天为了给我凑够上学的学费刚刚卖了它的儿子,人这种动物比谁都残忍,却一丁点都不内疚(那头小牛是我最好的玩伴)。
当我在峁峁梁上从蒿子丛里挑苜蓿的时候,风再一次来了,还带了一场阵雨,我想如果没有这风,不会有这雨,要没有这雨,我们一切的辛劳都毫无意义,我应该感谢这风。
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山风清新如丝,我对着太阳双膝跪地,扬起双手,风从指缝流过,伴着温润的阳光吹干了我脸上的泪水,也熨平了这些年来劳作和不公的褶皱,这是峁梁上的风给我最后的感觉,也是定格在我指缝,心头以及镌刻在我灵魂里的感觉。
三天以后我带着风的记忆离开了我的峁峁梁,而我的风留在了我骨头里,我想我是爱这山风的。
我就像风中的尘埃,随着西北的朔风在祖国的大地上流浪过,后来像风里的树种在这个坚硬的城市落地生根,成长起来,有风的日子我总是觉得很熨帖。
当风刮来,耳边的呜呜声像娘遗落在风里对我的漫骂,不动听却是那么提神提气,迎着风或者背着风,唱着自己的大风歌,一路飘荡着我的人生豪迈。
无戒21天写作训练营第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