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S城的夏日酷热,我拿着冰淇淋走出商店的门口,走了两步冰淇淋就顺着蛋筒化了下来,滴在我的手上,黏黏腻腻的。我放弃了要去室外景点的念头,转而查起了去往省博物馆的路线。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这地方过于偏远,下车的时候整个公交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大叔二人,下了车又走了将近20分钟才终于到达。
我去过全国许多的博物馆,第一次见到空调给的这么足,人还这么少的博物馆。然而我又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最热的天跑来最远的博物馆,正常人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我本在隔壁的展厅,奈何看起来只有高中的年轻男女在一座庞大的钟身的遮掩下拥抱接吻,我作为大学毕业两年的“老阿姨”悲愤地退了出去。
我站在一副山水画前,小桥流水,丛树掩映,看着倒是清凉,但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整个展厅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乐得清静,站在画前发呆。
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开始站了一个人。我回头看向他,他看看我,继续看画。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值得细看,也回头仔细寻找答案。
“这幅画有什么含义吗?”
他没有忍住,先开了口。
我转过去看他,个子高高,利落短发,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细长的单眼皮,表情真诚地发问。
“没看出来。”
虽然我对长相不错的男孩子有天然的好感,但我也有诚实这一高尚品质,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无知就是无知。
“那你为什么看那么久?”
“你不也看了很久?”
“我看你站那么久以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只是站着发呆。”
博物馆里安静,我和他都压低了声音讲话,说到这里两人都笑出了声。
(二)
突然,展厅的灯悉数熄灭,同时我听见刺耳又尖锐的摩擦声,仿佛要刺穿我的耳膜。
这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本就要站不稳,这双手像是救命稻草,我紧紧抓住,他回握。
我重重跌在地上,感觉头脑在嗡嗡作响。
随后我竟然感应到了阳光,我睁开眼,站在一个洞口前。
如果没有身边这个握着我手的人,我可能会当场吓疯掉。
我始终不肯相信眼前的景象,拼尽全力掐了把自己,然后发出一声猪叫。
他看起来比我冷静一些,并没有回应我的问话,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只是牵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透露了他的不安。
“你看。”
他用眼神指了一个方向,我更是惊到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景象便是我们刚刚在博物馆里久久站立的那幅画描绘的风景。一样的桥,一样的树,远山层峦,除我们外空无一人。
我挣开他的手,开始找我的手机,试图搜索之前那幅画究竟画的是哪里。
可我没有找到手机,口袋里的手机和背着的包都不见了,连同不见的,还有他的书包和手机。
这里四面环山,又无任何建筑,我们仍是无法接受自己可能是穿越了的信息,却无法得知现在是什么年代,什么地点,什么原因。
我们逐渐恢复了冷静,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人类的求生欲望总是最强烈的。
我们互相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阿祖。”
“小红。”
我们不再废话,现在眼前的路只有一个,就是我们醒来的那个洞口。我们再次牵手,向洞口走去。
洞口很窄,阿祖牵着我的手,我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一会,变得开阔起来。
一排排整齐的房屋、交错相通的小路,一条黄色的大狗冲着我和阿祖叫嚣,引来人们注目。
我们看着这些人的着装和手里的工具,绝望对视,确认了我们正在经历时间和空间上的双重穿越。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浮现起记忆深处的一句话: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我开始在心里默背那早已熟悉的课文: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面对众人审视和好奇的目光,我退到阿祖的身后,对他小声说:“桃花源记,桃花源记。”
他握着我的手再次攥得更紧,对我说:“我知道了。”
陶渊明诚不欺我,桃花源是真的存在的,而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与文中描述景象,一字不差。
(三)
按文章所说,这里的人是躲避战乱来到这里的,我们互看了下对方的现代装扮,不知道该怎么去向古人解释现在发生的这件事。
说实话怕被当作妖邪之物处死,不说实话又不知道怎么圆过去这个谎言。
已经有几个高大的男人向我们走来,我将阿祖一把推到前面。阿祖狠狠掐了我一把,只是不断重复着我们也因为躲避战乱而迷了路,其余废话一句不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善良的人们看我们可怜,打扫出一间房屋给我们住下。
他们将我和阿祖当作了夫妻,毕竟古人的23岁早已娶妻生子,我们也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去反驳。自此之后,我们便在这里定居下来,白天阿祖就和男人们一起去耕种,我也和女人们学着纺织。晚上我们便一起走出洞口去附近搜寻一些线索,看看有没有能回去的办法。
(四)
我们穿上了当地的衣服,留起了头发,学着这里的语言,慢慢靠着语言和手势竟也能交流起来。一次,阿祖说了什么惹我生气的玩笑话,我飞奔过去踢他,让女人们大惊失色,连忙把我拦下来,教育我女人要对男人抱有崇敬之意,要以夫为天。
我拗不过她们,只好低头受教,被教育完回到屋里,阿祖会对着我大笑,继续取笑我,我便关上房门与他小声继续吵架。然后再一同出去看星星。来这里的第一夜,我们看着桃花源上空的星星,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星海二字。所有的词汇所有的比喻都无法形容这片天空所带给我们的震撼和抚慰。
我看着阿祖,觉得这一刻也并没有那么坏,如果有他和我一起,我也能在这里一直这样过下去。他帅气、聪明、温柔、又有趣,虽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命运选中了和我一起来历险的人。
我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就应该在一起,我这样告诉自己。
(五)
回到屋里,我们横着睡在一张床上,床上画着一条“三八线”,我们来到桃花源已有两个多月,谁也没有跨过这条线。我将熬夜的习惯带了过来,即使白天做那么多活,晚上也依旧无法入睡,等到阿祖熟睡,我就蹑手蹑脚下床,走出去独自看星星。
我把裙子掀开,露出小腿,把袖子撸起,仰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凌晨没人,夏日又炎热,古代衣服厚重一些,每天都能将我这个现代人热得半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我闭上眼,回想起来到这里后的点点滴滴,一种老天为什么要捉弄我的委屈油然而生,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这时,一双手替我抹去了眼泪。我睁开眼,看着俯视着我的少年。
我认识他,少年叫阿空,19岁,是这里唯一一个大龄待娶男青年,常常独来独往,与这里热情好客的人们格格不入。我记得阿空,不是因为他到了年纪却没有婚配,而是因为他的气质真的很特别,在桃花源里,阿祖的皮相已经不错,可以排第二,而把阿祖远远甩在后面的,就是阿空。
阿空比起长相,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更是吸引人,我起身,擦干眼泪,热情地对他招手,让他坐到我身边来。
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想家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阿空问我是不是说了谎,我和阿祖并不是逃难来到这里的。
这个聪慧而帅气的少年让我大吃一惊,可我却没有任何的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信任他。
“是的,我是从那里来的。”我指了指天空。
“我是仙女。”又补充道。
当然,他没有再理我。我也不在乎,在这个地方憋太久了,我真的很需要一个除了阿祖外可以聊天的人。
“你怎么不睡觉?”
“不困。”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成家?”
他盯着我看,看得我心虚。
“仙女不会如此浅薄。”
我讪讪,摸了摸鼻,不再说话。
“所以你们那里,是怎么样的?”
他指了指天空。
“我们那里真的很好,我们有一种......仙器,叫手机,巴掌大,可以用来联系千里之外的人,我们还有一种交通工具叫飞机,可以飞到各个地方去,我们还有个地方叫博物馆,里面有各个年代流传下来的珍品......”
我兴奋极了,不知疲倦地说着,也不知道阿空能不能听懂,他偶尔会应和我,也会提出疑问,我也会尽我所能一一解答。
“哦对,我们那里不穿这么多的,我们就穿我刚来这里的那种服饰。”
“记得。”
“记得吗?我们那里可以把自己觉得美的地方展示出来,比如那天,你看到了吧,我的腿就很美。”
当然,他又没有回应我,他站起身,就要回屋。
我遗憾,但是看到天快要亮了,也不好让人看到我和阿空二人在这里,毕竟我“已婚”,而他也是个因拒绝婚配而充满争议的少年。
我们各自回屋,我做了个美梦,梦到我回到了现代,吃着火锅喝着啤酒,开心极了。
(六)
没睡很久,我便要起床继续一天的劳动,在这里自然是不允许赖床的,现代上班还必须打卡,何况古代。
我爬起来,遇到了同样熊猫眼的阿空,我和他挥挥手,他竟回应了我,也向我挥手。我心情大好。
过了两天,又是一晚失眠夜,我走出屋子,看到在长椅上坐着的阿空。
“你每天都在这吗?”
我好奇,小小年纪心事繁多到每夜都睡不着?
他摇摇头。
“那就是在等我。”
我开起了玩笑,等着他回击或者起身离开。
他竟没有否认。
我诧异。
“你真的在等我啊?”
“是。”
“你是不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想多听我给你讲一讲?”
他没有回答,我就当他默认。
又是一整夜,我都在和他说着我在现代的生活,从小到大,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我说的正高兴,他拉住我的袖子,把它们卷了上去。
“在我面前,没关系,你可以像在那里一样,裙子也可以提上去。”
我心里一动。
后来的每天,我们都会在星空下,我讲述着另一个时空的故事,阿空在我的身旁,认真倾听。
(七)
我也渐渐感受到他对我的不同。他会不顾及别人的眼光和我打招呼,给我送午饭,帮我做一些耗费力气的粗活。
阿祖也看在眼里,也知道我每晚在院子里会和阿空说故事的事情,阿祖会对我冷嘲热讽,但也并没有过多干涉。
一天夜里,阿空问我,阿祖究竟是不是我的夫君。
我说不是,他是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人。
我也不再装傻。
“阿空,你不能喜欢我。”
“我知道。”
阿空是明白的,明白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阻碍有多么深。
我点到为止,也没有再继续讲话。
在桃花源里已有半年多,我和阿祖没有找到任何回去的线索。
就在我们自我怀疑的时候,一天,平静的桃花源里闯进了一个渔民。
我和阿祖终于等到了转机,从渔民和桃花源人的对话中,我们确定了,这便是陶渊明写的误入桃花源的渔民。
半年来该找的都找了,桃花源里没有任何线索,那就换一个地方找找线索。
我和阿祖决定,等到渔民走的时候,我们跟出去,上了他的船,看看是否有什么回去的办法。
课本里有写过,这个渔民回去还向当地太守通报了桃花源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问阿空,你想离开这里吗?
阿空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渔民是傍晚离开的,我和阿祖拿了些食物,便要离开。
我们来到那个洞口,阿空已在那里等待。
看到不远处的阿空,阿祖却出乎意料地大发雷霆。
“你每天晚上和他在一起,我已经不计较了,你现在还要带他走,你还要怎样,你要和这样一个19岁的古代人在一起?”
我理解了他的愤怒。
“阿空需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想,我就应该帮他。”
“你敢说你这么做没有一点私心?”
阿祖红了眼,看着我。
我做不到问心无愧。
“也许,但是阿祖,我和你是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这样管我?”
“我和你不该在一起吗?只有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懂吗?”
“我懂,我也以为命运充满了明示,我们就应该是天生一对,我们最相配。可是,那命运为什么要安排阿空来呢?而且阿祖,你从来也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我以为你迟早会醒悟,回到我身边,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这句话。我们有更深刻的联系。”
我无法回答他。
“先追上渔民。”
我拉了一把阿祖,走向阿空,阿祖挣开我,独自走在前面,三人一路无话。
(八)
我们追上了那个渔民,抹掉了他一路走来做的标记,我心里一阵愤怒,我们盛情款待,也再三叮嘱不要说出去,渔民却恩将仇报。我们追上了要驶船离开的渔民,我拿起木棍冲上去对着渔民便是痛打。
我们三人威胁他不许将桃花源的事情说出去,他连连点头答应。
可他还是去通报了太守,结局当然“寻找未果”。
离开桃花源已有数日,我告诉阿空,我要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他也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就此别过。
阿空摇头,告诉我我去哪他便去哪。我使出浑身解数来劝解他,就算走出了桃花源,我们也不能在一起,出了桃花源会有许多年轻美丽的姑娘,他一定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找到属于他的爱情,而我只是在那个封闭的地方为他刻画了一个绮丽的梦而已,他爱上的并不是我,只是新鲜感。
我说了再多,他也只是摇头。正当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他而感到焦急的时候,一群人冲向我们,将我们三人抓捕。
渔民做的标记都被抹去,太守派人去寻桃花源无功而返,便抓来渔民兴师问罪。渔民将我们供了出来,说我们本就是桃花源人,还将我胁迫他的事情也讲了出来。太守叫我们说出桃花源的所在之处,不然便会被施以死刑。
我又怎么可能出卖桃花源那一群善良的人们,我也无心改变历史。
我不怕死,也许死才是回到现代的唯一方式,就算不是,我也不怕死,只是可怜了阿空。
我们被关进了牢中,阿空却被叫了出去,太守看阿空眉清目秀,又尚未婚配,想要招进府中谋个职务,并慢慢打探桃花源的下落。
阿空出去了,我便放了心。
(九)
无论怎么严刑拷打,我和阿祖闭口不言。这一日是我们被枭首示众的日子。
我跪在刑场上,看着下面的阿空,我对他笑了笑,说了声拜拜。 这是当初在桃花源里教他的,拜拜就是告别的意思。
他对我一笑,也做了个拜拜的口型。
阿空就是这样的人,必有回音。
随后,他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力插进了自己的脖子。我失了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到他身边。可我被人压住,动弹不得。
阿空的尸体被人草草抬走,继续执行我和阿祖的刑罚。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来临。随着刽子手一声落下,一切结束。
(十)
随着脖子一阵钝痛,我睁开眼,看到了阿祖。我们再次站到了这幅画面前。
我们相顾无言,但我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一场梦,要么是我和他共同做了一场梦,要么所有的事情都有真实地发生过。
我不再理会阿祖,快步走出博物馆,蹲在地上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