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公交车如垂暮老牛,缓缓驶入站台。
我艰难地向车厢后方移动,陌生人的气息近在咫尺。这车厢是公车的心脏,有时一个急刹车,前后乘客你推我我挤你,把公车的心房填埋得拥挤充实;有时它突然在某站失去半车陪伴它的旅人,它携着那空落落的心从容地奔向下一站,从不挽留。
我是这辆车的老客,我认得它,到过它心房中的每个角落,熟悉它落漆的外壳上每一处灰尘,我们的每场约会,它永远守时,而我从不迟到。
我爱着这辆车,爱着这辆车上每天人来人往的有些熟悉抑或完全陌生的面孔。
我爱清晨朦胧的阳光,窗外和风,晨阳。或是黄昏渐暗的天幕,冬天有时可以看到清湛深邃的夜。那个时候,公车会将我送出繁华的城,带我走进荒芜的——永远张着清澈惺忪的星眼凝视着我的——郊区。
我每周陪我的公交车一个小时,周日半小时,周五半小时。
这一小时尽管短暂,却是我一周中最奢侈的浪费。
在公交车的心房,我尽量把这一小时过得细密绵长,而秘诀就是我记下所有车上的细节。冬天寒风猛烈敲击车门,送上一对风尘仆仆的夫妻和他们怀中护着的包裹得如粽子般的婴孩,他们口中吐出的白气轻轻呵在婴孩的脸上,那孩子一下痒得咯咯直笑;秋日某个午后,一双头发全白的老人,提着菜篮,蹒跚上车;有时也有妆容的妖娆的女子,神色从容地对电话里的撒娇哭诉,如入无人之境。我饶有兴趣地记下车上的每个细节,然后忘记自己是谁,成功地把这半个小时过成永恒。
有时我也以睡眠挥霍我的那一个小时,毕竟车外的时间步履太匆匆,唯有在车内,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看时光一点一点地溜走。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轮回吗?不仅是在生与死的边缘,亦在生的内容里。当我认识我的公交车三年之久,我开始发现,熟悉的面孔,在不同时刻不同人身上上演,充当你生命中不同的角色。于是我开始同公交车一样,不再挽留任何一个过客,笃定他们总有一天会再次出现。
直到我经历了2014年3月2日下午三时许的那三十分钟。
那时昆明恐怖袭击事件风声未过,为了安全起见,我坐在公交车后部的位置。
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窗外。一路火红的三角梅,春意慵懒,催人欲眠。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黄澄澄一片。没有什么特别的预感,只是隐约感觉身旁的人很安静,我睡得很安心。睡梦中脖子一片酸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好像有人在我肩膀上点了一下,我猛然惊醒,才发现我靠在邻座乘客的肩膀上有段时间了。我意识朦胧地抬起头,顺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往上看,原来是一个很清秀的男生。惺忪的睡眼还未看清他的脸,对方的手机屏幕挡住了我的视线,上面是一段文字,大概就是讲他看见和我穿相同校服的学生快要下车了,想提醒我一下。
我看看公交车报站屏幕上的字幕,并不是我们学校。泉州校服“撞衫”的学校确实很多。我笑着告诉他这不是我们学校,然而他却忙着手, 摆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又输了一行字。
“对不起,我是聋人。……”
我惊愕,好不容易想好一番措辞,最后关头艰难打下满怀情感的“谢谢”。
给他看完我的话之后,我下车前鼓起勇气,回头朝他微笑地招招手。
奇怪的是,下车后,我再也记不起他的面孔,就连那个微笑,他穿的蓝色卫衣,都是模糊不清的。
就像周末去看的《你的名字》,将男女主记忆中对方的名字抹去的,是时间。当时间奔涌的洪流将每个人的记忆冲淡,你是否还记得,曾经那个你拼命想认识想了解的陌生人。有些人,一别便成了永别。
看着汽车慢慢加速,扬起烟沙,消失在黄澄澄的阳光的尽头。
我许久,许久。
想不通这短暂的三十分钟,对于我平凡的生命有怎样的意义,抑或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只是突然感觉自己变得渺小。
再怎样丰饶的文辞,当我在描述那短暂的三十分钟的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写给他的短短几句回答,看了又看,简短而稚嫩。我亦不知自己是怎样走下车,怎样跟他永别的。
一时间我又秉着我的“轮回论”,希望能有第二个“他”走进我的旅程。“他”会再出现吗?
每当公交车穿越那条必由的漫长隧道,我有种阳光再也无法出现的错觉。然而晴天依然如期而至,照耀大地上所有的生灵,一点一点,任何疑问,在这阳光下散发片刻腐臭,随后沾染上阳光的气味。
出隧道下一站,一位年迈的老奶奶提着两袋沉重的手提袋上车,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努力帮她挤出一隅空间,并将她的手提袋放到车上安放行李的平台上。她下车之际感激地向我道谢,此情此景,熟悉而自然而然。原来我变成了“他”。
我是乐意的;我的血液里却流淌着异样的感觉,但又不得不妥协:有的人可以重新以一种新的形式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有些人却一去不返。就像走迷宫时有的路不期然又走了一遍,有些路你却再也没遇见。
我既是一个旅人,成为无数站台的过客。更是一个站台,驻足陌陌风尘,等待一个个擦肩而过。没有一站是终点站。没有人会是生命中永恒的常客。然而我们仍然期待地等待。正如打开一个个未知的抽屉,你亲身亲历那些惊喜或失望,必定津津有味。而上天给我们打开抽屉的机会,有另一个名字,叫缘分。
我们又如何把握这些缘分?车外不同车内。遇见一个个陌生人,每天都是新的开始。车外人生没有涂改液,一旦你走错一步,看在眼里的人用冷漠利落的眼神看你,不点破,你不知道自己亲手斩断了彼此间的情分,更难以奢望修正的机会。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太多人希望有和想挽留住的人或物重新开始的机会,然而却无从下手,烦恼才如水草般总纠缠不清。我只好躲进自己的公交车,不断旅行,愚蠢地拒绝残酷。前路漫漫。
那么答案呢?
车到达下一站前,我只能满怀希望地等待。
随后我听见我的公交车拖着日渐疲累地步伐,轻声哼唱:
你要如何离别仍须游荡的旅人/
要如何让缘分就是缘分/
如何凝视缘分看我们的每种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