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现在青色的粼粼海浪之上,出现在洁白的云影之间。似曾相识,无从记起。
厚厚的云层逐渐开裂,由天空填满。远山黛影漂浮在水面的尽头。当我试图看清你的摸样,你却淡出在水天相交之际。就像从未相遇。每一丝气味,每一丝触觉都悄悄溜出脑海,乘着水汽奔向远方。
车在公路上飞驰,头顶上的云是奇异鸟的形状,再过一会儿,这片云断开两半,原来本就是重叠的幻影,接着又变成了四团。再然后,天上就没有云了。我又看到了连亘的山脉,那是所有故事的起点。路还在继续。”
这是杨钦影从青海回来后写的文字。就像文字中描写的一样,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好像是一个人,似曾相识,无从记起。听歌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每当空气变得湿润的时候,她都感觉闻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好闻的香味。仔细去寻,却找不到源头。但她很肯定,这并不是她身上的味道,却很熟悉。“难道我真的失忆了?”她听着肖邦的钢琴曲,看着楼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发呆。夜晚的她总是辗转反侧。她曾颓在偌大的床上,拥抱着自己的双腿,心想,若是有人抱着自己,味道应该也挺好闻的。
青海的天很高,高到像天花板。城市里的天则像被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杨钦影决定去青海,其实也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她已习惯了独行,驾车又不是一件难事,这就轻装出发。然而,她有些后悔自己做的攻略,每一个景点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人,她讨厌人,却不得不在车流人流中穿行,这让她想起了S市。她问自己,我到底在哪?反倒是路边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给了她一丝美的感受。还有青海湖,像蓝莹莹的宝石,反射着天光,抽走了她无限的心事,只感觉心里被浸润地湿漉漉的、懒洋洋的。金色的风在吹着头发,发丝打在脸上有一丝痛感。她喜欢一览无余的景色,却也痛恨,这让她时常有种失明般的错觉,就像是,眼前的一切只是大脑产生的幻觉。
杨钦影从来不喜欢分离,哪怕只是一场旅行的结束。但当她回到S市的时候,心中还是略感宽慰,只是还隐隐地保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若失。生活好像又步入了常态。不悲不喜,不进不退,不上不下。也许这是各个年龄段的通病,也许这只是她永远在和自己过不去。只有下雨的时候,她才会稍感安心。水分让她建立与这个城市的联系。可能是因为氢元素和氧元素遍及现代社会。只是这次,还有一股陌生的如影随形的味道。家门口的道路有些坑坑洼洼,一遇到下雨便会积起小水塘。她路过时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那一方小天地里,有倒过来的世界。谁知道呢,也许那才是真实的。
青海的天在夏日里黑得很晚,当杨钦影看向手表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已经赶不及去到订好的旅馆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不喜欢失控,这是她的个人特点也是职业习惯。铺天盖地的黑,好像有种冥冥的召唤,她毫不犹豫地发动汽车往前开去,直觉告诉她这条路上一定有住的地方。其实她很享受黑夜带来的压迫感与孤寂感。前一种源自人类物种对于危险的感知,后一种源自她骨子里的高傲。“高速公路上竟然没有路灯。”她在心中暗自吐槽。她租的是一辆吉普,开在青海这种地方最是舒适。开的时候,对面没有一辆来车。她渐渐感觉一丝无聊,目光游荡着,竟看起了月亮。“今天的月亮真的又大又圆呢”,月光给云朵批上银纱,像是雾化了的效果。她突然想起高中学的,雾是液体小颗粒。真令人怀念。
就这样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后,在路的右边远处,出现了一抹黄色的灯光。杨钦影心中欣喜,睁大眼睛想仔细看清是什么建筑,却只看到一个黄色的光点,杵在狂野之中,光点的背后只有漆黑一片,像是世界被盖上了幕布。她只能找了个岔路口,猛地右拐,开进了那条小路。小路不出所料地磕磕盼盼,她小心地扶着方向盘。看着挺近的灯光,竟也开了10分钟有余。终于到了光亮跟前,是一个十分古旧的灯泡,老到让人怀疑早已停产,灯泡在黑夜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借着光,她发现眼前是一座老式的两层木质房子。她心中不禁有一丝失望,但考虑到时间也晚了,便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敲了敲门。过了约莫一分钟,门开了。
门前出现了一个气质微熟的少女,皮肤很好,头发长到锁骨之下胸部之上,自然地披在肩上,有些微卷。她画着精致的眼线,披着一个彩色棉麻织的披肩,手上戴了一个红色的牛皮手环。看到杨钦影,她有一丝惊讶。杨钦影看懂了她的眼神,抢着开口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并表明会支付一定的报酬。那个少女侧着身不作言语,带有有些狡黠的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思索不多时,便让她进来了。杨钦影进门后脱下了厚重的外套。就算是夏天,青海的夜晚也是极为寒冷的。她发现屋子里面的装饰倒是比外表看上去好多了。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彩色的地毯,风格颇像少女身上的披肩,还有一些粗犷却不乏生命力的工艺品。除此之外,屋中只有一张木桌,一个沙发。重申一下,是一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沙发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和一个毛毯,看来少女之前便是躺在这沙发之上看书。整面墙都是书,书架有些老旧,可以看到木头年轮萎缩的痕迹,但杨钦影看不清书的名字。书架的边上就是一面巨大的窗,被窗帘遮上了。整个房间布满了暖黄的灯光,隔绝了外界的霜寒与一切静默的生机。
少女把杨钦影引到了二楼,古老的楼梯随着她二人的脚步的咿咿作响,产生的节奏神奇地一致。少女指着其中一间房间说,“你可以叫我阿易。今晚你就住这吧。我的房间在你对面。明早饭好了我会叫你。”杨钦影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议,深夜木屋,独居少女,每一个词蹦出来都是谜团。可疲惫已经抽空了她的大脑,实在没有力气深究,应承了一声,只想躺下睡觉。在门快关上的那一刹那,少女的声音传来,“等等,我可以叫你阿影么?”“好啊。”她努力回了个笑脸,砰地一声,门关上了。杨钦影推开房里的窗,只看到熟悉的那一轮月亮还挂在遥远的天上,和半小时前一模一样。窗外仍是黑漆漆的,看不到任何轮廓,也没有一丝声响。这栋房子就像是廖无人烟的荒野里唯一温暖的地方。她打了个寒噤,放弃了探寻,简单收拾后,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天已大亮,光线透过酒红色窗帘的缝隙射入室内,尘埃在静谧地飞扬、落下。这一觉舒服地杨钦影以为自己还在家里,一睁开眼都是陌生的装饰,大脑紧急调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一切。洗漱后,她走到了楼下,出奇地安静,没有人。窗帘还半掩着,室内有些昏暗。她听见厨房里有些轻微的声响,便走过去看了看,厨房里没有人,有一个砂锅正砰砰砰冒着白汽。从香味来判断的话,应该是青稞粥。“你醒啦?”杨钦影一回头,便看到了少女正从门外进来,额头微汗,手里拿着一簇小野花,边说边插到了瓶子里。“嗯”她简短地回应着阿易,嗓子因为没有喝水而有一点滞塞。少女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说笑着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光线一下子布满了房间,清晰透亮。杨钦影大为兴奋。原来屋子的窗子正对着青海湖边,眼前的湖像海一样泛着金光,却又远比海洋纯净清澈。在湖的尽头,远到世界沉没的地方,可以看见连亘的山脊的存在,与一团团云长在一起,将世界分成两半,界限分明。近处,波浪一起一伏地亲吻着白色的沙滩,而这就在自己的二十米开外。杨钦影走到窗边,定定地凝视着这一幅印象派画一样的场景,心中涌起一股感动的情愫。大地与海洋,竟是如此地美好。她甚至有些眩晕,也许海的深处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尝试窥探的人,都会把自己迷失在时间的海。
片刻,少女就把青稞粥乘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并准备好了餐具。杨钦影也已从震撼中醒过神来,走回桌边,准备用餐。她心中有一丝神奇的悸动,感觉与眼前的少女十分地投契,她的每个眼神,自己都懂,而少女对她的一举一动,也像是早已熟识。强摁下莫名的情感,她试了试青稞粥,里面加了牛肉碎,非常地香浓和饱腹,是食物本源的味道。杨钦影忍不住对少女的厨艺加以赞叹。本来她是打算过一夜就继续自己的行程,如今却不知为何有一丝不舍,不提离开的事,也许是景色太美罢。少女也像不记得这桩事,只搬了碗筷去厨房清洗。杨钦影坐在沙发上,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沙发正对着窗外,青海湖没有海腥味,只有淡淡的水汽的味道,让人联想到水草正在进行光合作用,而鱼儿正在和飞鸟聊天。
沙发旁的小木桌上放着一本书,杨钦影翻过来一看,是聂鲁达的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这诗集她曾经买过,当时看到如此多篇幅的性的描写,不是很喜欢,于是没翻几下就束之高阁。这次看的几首诗,许是心境不同,竟能体会到那种浓烈的情感之下,欲望与孤寂交织,爆发出来的强大的生命力。她渐渐沉浸于聂鲁达营造的意境中,忘记了周身的一切。身边突然一沉,原来少女也坐到了沙发上蜷着。“你也看过聂鲁达?”阿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问道,嘴角的一点点弧度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杨钦影放下书,看着她说,“看过,只是之前不能理解聂鲁达的诗美在何处。今天重新读倒有一番新的感悟。”“那阿影最喜欢哪一首?”“嗯,其实我看过的他的诗不是很多,译本也不能完全表达出原诗的美妙之处。”她顿了顿,“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是《如果你的眼睛不是月亮的颜色》。”“ 当我拥你入怀,我便拥有了一切——沙子,时间,雨树。万物生机勃勃,我遂能生机勃勃;我无须移动即可看到一切,在你的生命中我看到一切生命。”阿易轻易背出了杨钦影最喜欢的片段,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从阿易第一个字出口开始,心脏就开始不规律的跳动。而阿易也看着她,吐出一句句诗。到最后一个字的音韵结束,空气的密度早已发生了变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似被扭曲了。杨钦影感觉到一丝暧昧的气息,她的脸慢慢有些发热,而阿易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拿过她手里的书,继续开始念起来。
“每日你与宇宙的光一起嬉戏。
灵巧的访者,在花朵与水之间你翩然到访。
你比我手中紧握的白色的头颅,
更像每日我手中的成簇的果实。
你不像任何人,因为我爱你。
让我把你洒在众多花圈之中。
谁在南方群星里,以烟的字母写下你的名字?
喔,在你存在之前,让我忆起你往日的样子。
突然地,风在我紧闭的窗上怒嚎狂击。
天空是一张网,塞满了阴暗的鱼。
全部的风在这里逐一释放。全部。
大雨脱去她的衣服。
众鸟飞逝,逃离。
风,风。
我只能与男人的力量相互搏斗。
暴风雨让黑色的树叶回旋飘落,
让昨夜停泊在天空的船只逐一散落。
你在这里。喔,你并没有离开。
你会回应我直到我最后一个祈求。
好像受惊吓般的紧拥住我。
即使如此,一抹诡异的影子仍掠过你的双眼。
现在,现在也是,小亲亲,你带给我忍冬树,
甚至你的胸部都可闻到它的味道。
当哀伤的风开始屠杀蝶群,
我爱你,而且我的幸福啃噬你的梅子的嘴。
你为何非要因顺应我而委屈受苦?
我孤独与狂野的灵魂,我的释放它们奔跑的名字。
我们曾看见晨星燃烧这么多次,并亲吻我们的双眼,
在我们的头顶上,薄暮在旋转的风扇中逸散。
我的话语像大雨淋在你的身上,轻抚你。
许久以来,我爱上你阳光晒过的珍珠母的身体。
我甚至于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
从群山中我将为你捎来幸福的花束、风铃草,
黑榛树的果实,以及一篮篮的吻。
我要
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的对待你。”
杨钦影看着正在读诗的阿易,觉得阿易的头发有些偏棕,此时正柔顺地搭在胸前,想,可能是缺锌的缘故,味道很好闻,正是沙发上残留味道的主人。白皙的手指握在书上,不断地摩挲。阿易的嗓音很好听,每一个字都很饱满,姿态又抽离于诗句,像是在念她自己的诗,既无情又炙热。少女的每一个音节都在杨钦影心中形成一场小风暴。“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地对待你。”她没有注意到,少女结束了读诗。只看着阿易的脸越来越大,慢慢超过了安全距离,杨钦影心中陡然泛起一丝紧张。还没反应过来,杨钦影只觉身上突然变重,呼吸变得阻塞,唇间变得湿润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诗在反复滚动,就像Windows桌面的屏保,“我的吻落下,快乐如火炭。”
在她心里“漫长”的火热过后,她纠结道,“阿易,其实…”“阿影,别去想。”少女制止了她,杨钦影看着少女专注的眼神,心底又变得发烫,这才慢慢放松自己,手搭到了少女身上,堵住她的唇。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她正抱着少女一起躺在沙发上,之前说了什么全然不记得。只觉得少女的发丝柔软如绒毛,正挠着自己,曼妙的身躯伏在自己胸前,空气也变得绵软。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味道交织在一起,如同正负极的磁石一样强烈。阿易见杨钦影又走神了,有些不满咬了咬她的锁骨,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我想出去看看。”杨钦影提议道。“好。”少女起身自然而然地牵起杨钦影的手,她的手和唇一样火热。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杨钦影又感觉晕晕的,当然是,幸福地晕晕的。
湖风扑面而来,有些许冷。可杨钦影觉得自己像块火炭一样。少女走在她的前面,每一步的脚印在沙滩上都清晰可见,下一秒又被波浪冲掉。杨钦影体会着脚下沙子的细腻,看着少女轻盈的裙摆,与晶莹的浪花一起起舞,心情也变得愉悦。房子背后的一面是光秃秃的硬邦邦的山,也许已经存在了几百年,面前的是海一样的湖,与那望不清的尽头一起呈现出镜像的效果。这是她喜欢的场景。正思索着,突然脸上一阵凉快。原来是阿易在用水泼她,挑逗地试探她的反应。杨钦影心中一暖,自然不恼,跑上前去,抱起了少女,在湖边转起了圈。“阿易,我喜欢你。”“我也是。”阿易补充道,“我也喜欢我”。她嬉笑着跳出杨钦影的怀抱。杨钦影听着她的笑声和跳跃的身影,只觉得整个世间眼里只有这么一人,周边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终于摆脱了心中所有的思绪,微笑着走向少女,轻轻地落下她的吻。什么海角,什么天涯。有阿易的地方真好。
转眼就到了晚上,少女和杨钦影弄了些吃食吃过,已没有力气胡闹,仍坐在沙发上聊天。不知怎的,晚上的阿易不似白天那么活泼,只腻着杨钦影。杨钦影注意到她的红色手环,随口问道,“这手环挺好看的,什么来历?”少女低垂眼帘,说道“这手环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在几年前因为车祸去世了,只留给了我这个作纪念。上面刻有我的生日:1.13。”杨钦影“嗯”了一声,抱紧了阿易,感受到了少女心情的低落,便用嘴碰了碰她额头,以示抚慰。思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阿易,以后和我回S市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少女支起身子,神色如常,只眼眶有点红,杨钦影以为她是为母亲的事伤心,便又安慰了她几句。少女不为所动,只定定地看着她,空气中只有绵长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过了许久,她眼神软了下来,问道“阿影,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杨钦影脑中闪过一系列计划,点了点头。于是,少女笑了,紧紧地抱住了杨钦影。两人在沙发上无言地拥抱着,呼吸相闻,直至沉沉睡去。恍惚间,杨钦影听到少女的喃喃自语,好像也是一句诗,“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今天S市又下雨了,杨钦影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等一个红灯,微信上突然跳出一个消息。她看了眼原来是高中同学杜蘅,微信问,“你上次去青海住的酒店能不能推荐下?我打算下个月也去青海。谢谢啦。”杨钦影努力在心中回忆了下,却是有些混沌,只记得几段模糊的影像。她对自己的记性有些不满,不得不含糊地回复,“我回去看一下记录,整理好发给你。”这个红灯很长,她撑着头靠在窗边,看着细密的雨丝打在窗上,转瞬即逝,感到百无聊赖。此时,路边有人在雨中摆摊兜售首饰,杨钦影不置可否,只觉都是义乌小商品市场的便宜货,没什么好看的。眼神余光不经意间瞟过一片红色,是一个红色的手环。杨钦影心中一跳,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一定要买下它。眼见还是红灯,她赶紧奔下车,冒雨跑到那个小摊前。拿起那个手环看了起来,质地不错,摸上去是真牛皮。手环内里有刻着三个数字:1.13。
“ 当我拥你入怀,我便拥有了一切——沙子,时间,雨树。万物生机勃勃,我遂能生机勃勃;我无须移动即可看到一切,在你的生命中我看到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