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里奔跑

       文/梁开赵

       原载于《佛山文艺》2018年第5期

        一

  日头落下去之后,东槐村披上一层黑纱。我静坐在夜幕中,三婶家的狗伏身颓墙吠叫,像滚雷般扎着心尖。夜空深邃高远,我心里架起一个戏台,唱念做打,却看不清自己。村里有公鸡打鸣,诡象倏现,沿着浓夜的漩涡颤栗。

  我回到东槐村那天,正下着小雨,湿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像刮胡子的刀片划过身体。一场寒流肆虐了平云镇。

  五年多了,村头那棵我儿时就很高大的槐树开始进入衰老期,大多数枝干龟裂枯萎。村道已铺设成水泥路,两旁楼房稠密,高高低低地盯着我看。走进村子,短暂的恍惚过后我才辨清了方向,血往脑袋上涌,心跳急促。雨天少人出门。前面立起一幢三层高的楼房,檐角飞翘,大拱形飘窗,瓷砖亮得刺眼。院子大铁门紧闭,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私家车。我放缓脚步,站在对面的电线杆下。

  铁门被推开,院内走出撑着雨伞的粗脖子男人,我认得他是村里的陈显和。记得他建楼院的地方原是一块荒地,杂草疯长。看来,陈显和发迹了,五年前欠我的三百块钱终于瞧到偿还的曙光。陈显和背靠车门,对着我,表情狐疑。雨水已经淋透我身体,长头发沾住了眼睛,半遮挡我的视线。路面积水晃烁,倒映出左颧骨一道愈合的伤痕,像红蚯蚓坠进水里。

  雨下大了,我站在老屋的位置,陈显和驻足静观。老屋没了,跳入我眼帘的是一幢低矮的红砖楼,灰头土脸,屋檐下堆着柴。也许长时间风吹雨淋,部分外墙爬满青苔,像城市街头的涂鸦。周围零零散散站了好些人,瞬间蹿出来一样,扯着脖子张望。

  大伯走到我面前,我目睹他佝偻着背走出红砖楼,后面跟着大哥和田春丽。大伯由于身体患疾,女人看不上,临老还未找到伴。几年没见,他已头发花白,额头皱纹纵横密布,背脊佝偻得厉害。还真没想到,大哥娶了木工匠老田的女儿。田春丽腹部微微鼓起,似乎已怀孕。他们打着伞,雨水噼里啪啦地响。大伯的伞遮不到我,雨水顺着脑袋流下,流成小瀑布。大哥的雨伞动了动,目光像闪亮的利刃,朝我从上往下割。发小陈尧来了,戴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伞遮挡下的脸笼罩诡异,若隐若现。

  我打破沉寂,声音有些发抖,说,我是阿业,陈展业!大伯不信,盯着我问,你爸妈叫什么?我说,爸叫陈民军,妈叫卢淑芳,都不在了。大伯的嘴唇颤动了几下,指着大哥有问我,他是谁?我说,大哥,陈梓高。

  陈尧抬头望向我,脸色瘆白,那种白像镇上供品店里戳立的薄纸人。我看到不止陈尧一张白脸。眼睛里,几张胖瘦各异的白脸挤在角落,闪闪缩缩。

  田春丽咳了一声说,知道名字代表不了什么。大哥接腔说,不像,不像阿业。我说,哥,你左边屁股长有一粒黑痣,右手臂留着一道小刀疤,小时候打架弄的。她应该比我清楚。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窃窃而笑。大哥的脸涨红,像脱光衣服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田春丽瞪着眼,一副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架势。走到家门口了,仅差抬腿进去。我明白,时间抹淡了家人的记忆,我得跳出孤独的遗弃感。

  大伯扯一扯大哥的衣袖说,带阿丽回屋吧,这雨下不停,小心身子。田春丽被我大哥扶着回家去,她流露出做孕妇的优越姿态。我想到了罗翠荷。煤窑工地下班时,罗翠荷系着围裙,站在工地的厨房门口,瞧向一伙浑身黑漆漆的纯爷们。那时我和伍泰走在后面。罗翠荷的神态一样透着优越,但比田春丽多了几分妩媚。我俩从她面前走过,伍泰大声吹起口哨。这家伙,有女人在场特能装。

  雨仍在淅淅沥沥,下小了。陈尧拉低帽沿,使劲飘出一句,他是阿业,不会错的!身后响起陈显和的大嗓门,早说了他是陈展业,你们偏不信。愿赌服输啊,每人一条烟!

  我侧头望过去,围着陈显和的那几个人像路边踩瘪的烂皮球,差点儿瘫倒。看得出,我回到东槐村的影响迅速扩散。接下来,我有信心跃上平云镇头条新闻。

  换上干衣服,大伯安排我住在一个房间。显眼处摆着简陋的床铺,靠窗有两把木背椅。我刚走进去,陈年气息一阵一阵地袭向鼻子,使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陈尧走了进来,他鸭舌帽湿了,帽沿沾着水珠,日光灯照上去,折射出眩目的白光。他搓了搓手,拉过一把木背椅坐下,看我半倚在床头。日光灯无力地闪了几闪,灭了。我转脸望向窗外,见夜色泼墨一样卷着尘世,没有什么灯火,好像已停电。大哥拿来了蜡烛,放在窗台,昏黄的烛影拖曳得奇形怪状。他安静地转过身,轻轻关上门离开。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宿的小旅馆,当时也停电,我守着孤寂的烛光发愣。回到家,感觉我还是短暂落脚的流浪者。

  陈尧说,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我相信你命大,不会死。我说,活着不易,我确实死过了一次。陈尧说,家里替你立坟竖碑,东槐村都知道。我说,在哪儿?陈尧说,后山望牛墩。

  不能否认,我想过死的问题,这跟轻生无关。在大伯眼里,我是个不上进的家伙。高中辍学后,没稳定的工作,整天开着摩托车和一帮游手好闲者瞎混。我们打架闹事,私下耍牌赌钱。我把大伯压箱底的宝贝金坠偷出来,当掉了。钱进口袋还没捂热,又输得净光。据说,金坠是爷爷拿祖传的一块小金子叫人打制而成,送俩儿子各一枚。无法想象,这金坠搁大伯心里的分量。

  二

  我到镇上剪好头发,刮干净了胡须,回到村口,陈尧在等着我。我们俩一起往后山的望牛墩走。山路不好走,在半人高的荆棘丛中走了一会儿,我就看到我的墓地了。建有围档和栏杆,墓碑是大理石,亮白眩目,上面有一列黝黑清晰的字:陈展业之墓。天空湛蓝,大哥像幽灵一样从墓地旁现身,阳光穿过树叶缝隙,陈尧站在树荫里,光斑爬上鸭舌帽,颇为诡秘。

  我说,建了一个空墓,浪费了。大哥说,墓里也没空,埋着人的尸骨。听得我喉咙发紧,像有一双大手用力扼住,喘不过气来。我骇然问道,里面埋的谁?大哥不接话,问,你是阿业吗?我说是,我就是陈展业啊,大哥,你不会还怀疑吧?大哥说,墓里也是阿业,陈尧清楚这事,你问他吧。

  陈尧望一眼墓碑,目光再移向我,坚定地说,不用多想了,墓里边埋的是冒牌货。大哥说,专门鉴定过,怎么可能是冒牌货呢。大哥的言下之意,我必须是那个火化后白骨埋进坟中的“陈展业”,死得理所当然。如今活生生地回来,反倒是异物,使人活见鬼了。

  从陈尧嘴里得知,坟墓埋的人死于交通事故。我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家人拿着寻人启事满世界张贴。不久,大哥接到交警打来的电话,说处理一桩交通事故时,发现被车撞死的人疑似“我”。死者头部损毁严重,无法辨认。尸体一些其他特征有点像。经鉴定,不排除死者与大哥是同一父系的兄弟血缘关系。

  问题在于,那时技术所限,他们做的是“兄弟血缘亲权鉴定”,不是精确度更高的鉴定方式。大哥像迷路的夜行者突然寻着了方向,将此鉴定视为找到“我”的依据。我们是平头老百姓,素来没过多心眼。尸体火化后,大哥带回部分遗骨,东槐村的左邻右舍几乎踩烂我家门槛。大伯不顾大哥反对,主张修建好一点的坟墓。考虑到我尚未成家,大伯担心我在那边没有归缩,拿出了他的养老金。我仿佛看见大伯卑微的缩影,孑然一身,终了揣着匿伏的百般滋味。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晚上我刚躺到床上,就会嗅到窜入鼻腔的土腥味儿,一次比一次浓重,呛着嗅觉神经,挥之不去。我在夜色的漩涡中穿行,阴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水。没有一点亮光,我跌跌撞撞,脚下的路越走越冗长。我听到两旁有泥土哗哗往下掉,接着响起伍泰慌乱的叫声,快跑,快跑!前面隐约出现一团光,我看见罗翠荷双手摆动,示意我跑向她,但我被绊倒了,厚泥土落在身体上,胸口很快像压着大石头,堵住气,缓不过劲来。罗翠荷的嘴巴一张一合,张开的弧度惊人,似任意摆布的木偶。她倾着上身冲我嚷,到底说了什么,根本听不见。

  我常困扰在这些莫名的幻象中。白天我睡足觉,夜晚沿着东槐村游荡。田春丽背后说我是孤魂野鬼,别怪她嘴损,确实没一点冤枉。夜幕吞噬了我,走过寂静的村道,我拐一个弯,朝河岸边走去。脚步声惊到了什么,岸边草丛里传来动静,有人蹦出来,打着手机电筒兔子一般窜向村道。我骇住了,村道路灯昏黄,一男一女的背影嗖地转眼即逝。有人和我一样,爱这夜色。我们的眼睛眨着不同的秘密,藏心藏肺,在黑暗中兜兜转转。

  我去镇上的派出所补办户籍。在家宅了一段日子,大伯翻来覆去地说我“走了”,户籍已注销。负责办理户籍的民警老郑拿着水杯,眼睛煞亮,像稚气未脱的少年听一桩天下奇闻。我隐瞒失联经历,说成流浪。讲完大概经过,老郑未喝一口水,愣神了几分钟。然后,他放下水杯,朝我细细打量。他眼睛的光仿佛暗夜里静谧的油灯。我竭力保持清醒,无论夜有多长,得知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

  老郑说,家人以为你死了,其实没这回事儿。你想补回户籍?我说,嗯。人回来了,不能丢了身份。老郑说,理解,但你要证明你是陈展业。

  我说,不用证明,本人就是。老郑说,口说无凭,赶紧回去整理材料吧。我说,有家人为我作证,还有什么好整?老郑说,你想得简单了。

  我的确没想过复杂。在我看来,证明自己至少比证明“我妈是我妈”容易。临走前,老郑给了建议,叫我从家庭、村上、原先的鉴定部门及这几年待在一块生活的朋友入手,材料要做到翔实。老郑尤其指出,材料介绍我在外的经历将是重中之重。我的心凉了半截。倘若捅破罗翠荷和伍泰的匿身之地,说不定会找我玩命。我当着罗翠荷的面发过誓,否则,来世投胎只能做一头挨刀的肥猪。

  三

  镇子街头的梅香饭馆扩大了经营,陈尧请我去喝酒。我拿起筷子一看,饭馆的招牌菜式改得面目全非。随便尝了几口,味道乱糟糟。陈尧戴着浅蓝色的鸭舌帽,一口酒一口菜,嘴唇腻亮。

  一个以前不怎么戴帽子的人,现在经常顶着帽子,必有原因。我问过大伯,隐约知道缘由。陈尧向县里写举报信,得罪了人。那天,陈尧去镇上办事,天黑往回走,路过一条狭长的巷子,脑袋忽地挨了闷棍。醒来时躺进医院了。出院之后,陈尧的脑袋多了一顶鸭舌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脑门藏起了,鸭舌帽更像忠诚的卫士。

  陈尧拿纸巾擦了擦嘴,说,户籍补办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这个不能马虎。我举起酒杯说,感谢,来,碰一个。陈尧说,少喝酒,你喝起来没完没了。

  我有点发蒙了,觉得眼前戴鸭舌帽的人不是陈尧。酒没喝到酣热的劲头,怎能叫我少喝呢。我弄丢了自己,不知往哪里走。好歹,他剩下顶鸭舌帽。

  东槐村的人躲着我,迎面遇见,神情立即泛起僵硬,脸庞上勉强扯出尴尬的笑意。我梗着脖子主动打招呼,不看对方的反应,然后迈快步走开。后面有时寂然无声,有时听到弱如老鼠偷吃般的喁喁私语的响动。

  家里开始不安生了。田春丽怀孕不到四个月,肚子疼了好几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大哥到处寻医问药,跑前忙后,脑瓜子憋出一片汗珠。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老婆怀头胎,自然视为至宝。大伯面沉似铁,一样烦躁不安,拿了水烟筒蹲在屋檐下,迎着疲弱的阳光,咕咚咕咚地吸得震天响。大伯原本戒烟了,我踏进家门起,闲置的水烟筒又重返岗位。

  大哥如坐针毡,待不住了,拉着大伯走到一旁嘀咕。大伯定住眼神,沉吟了半支烟工夫,轻轻点了点头。大哥骑车出去了,耗去一个下午,脸色阴沉地回来。我预感到情况不太妙。墙壁的旧挂钟倏地当当响了几下,声音衰老,像迟暮老者弥留前的沉冗叹息。大哥递眼色,示意大伯跟他进房间。客厅空空荡荡,钟声响过,陷入了寂静。我手摸心脏,原来象征生命之躯的心跳还没有消失。

  寂静中,像熬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大哥走出房间,瞥上我一眼,颓唐地转进卧室看田春丽。瞧见他关好房门,大伯走近我说,你大哥梓高去找算命的掐算,看哪里犯冲了。我说,有病要吃药,信什么算命鬼话啊!大伯说,叫医生看过,未见减轻。医生要求尽快检查。

  我说,火烧眉毛了,还等?他找算命的瞎扯,没卵用。大伯说,算命的掐出家里犯煞,晦气重,认为阿丽碰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呆住了,目光虚缈地望着大伯,意识逐渐混沌。大伯身材变得矮小,额头的褶子竟杳无踪影。我觉得自己轻似顺水漂流的浮萍,不能把控。浮萍最终会漂向哪里,没人可以预知。

  田春丽说我是黑夜游荡的野鬼,东窜西走。然而,世间害人之物并非全隐于暗处。我整宿迂穿在魅气茫茫的东槐村,累了,坐着村中陈氏祠堂门前的石狮子,顿感做野鬼多么不易。大伯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梓高做事不着调,别多想。快当爸的人了,比谁都迷信。我说,这不怪他。我还是搬出去吧,说不定家里真的消停了。大伯板着脸,提高腔调说,你敢搬我跟你急!

  我搬去后山望牛墩住,离我墓地不远有一间遭遗弃的护林屋。搬之前,说要跟我急的大伯却躲进了房,卸下强硬阻拦的态度,出奇安静。

  四

  我把护林屋收拾妥当,未擦净脸颊的汗水,陈显和就一脚走进来。瞟了几眼屋子,他亮开粗嗓门,操,这能住人吗?跟我走,包你干大事!后半句我听着耳熟,黑皮的臭嘴说过。我和伍泰当年就是冲着能干出大事,信任黑皮,跟他上了车去闯世界。那时我大哥说我在家啃老,混得没出息。输净了卖掉大伯金坠的钱,我咬咬牙,一跺脚,抱着衣锦还乡的憧憬离家出走。途中先后遇到伍泰、黑皮。穿过异乡熙攘的车站,我发现钱包丢了,身份证夹在钱包里。黑皮嘴叼一根牙签,溜了下眼珠子说,怕个毛啊,我带你们去干大事,钱多,不用身份证。

  那时我们坐上一辆汽油熏天的破旧面包车,颠簸到山旮旯里。黑皮带我俩走进一个小煤窑工地。我做大事的劲头蔫了,心发凉,暗自将他的祖宗臭骂了十八遍。

  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在小煤窑安顿下来,认识了罗翠荷。她在小煤窑工地厨房干活,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好吃的头一个尝鲜。伍泰爱瞧着罗翠荷,眼神犹如春日盛开的桃花,热烈中闪烁出灿烂。

  我后悔留在这里了。罗翠荷曾经透露过,小煤窑是没资质的黑点,证件不全,采煤设备落后。黑皮负责拉人来小煤窑上班,他按人数拿提成。我这下傻眼了,狗日的黑皮打着和我们有福同享的感情牌,像扔掉破烂的抹布,拿了提成,丢下我们溜走了。我咬牙切齿,视黑皮为绝不容饶的败类。

  窑底一团漆黑。我们是新手,头戴矿工帽,负责铲煤装满铁斗子车,往外运。推到窑口处,把煤卸落,空车返回再运。窑底空气沉闷,我们关了矿灯,底下和上面阳光灿烂的人间隔着万层岩石。我怀疑到了阴曹地府,黑暗让呼吸有一点窒塞,荡逸着腐朽的死亡气息。狭窄的窑巷如一具奇特的棺材。每次我们去窑底干活,常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告诉伍泰,得找个机会狠狠整治一顿黑皮。我又表明态度,等离开小煤窑,就会去揭发这个黑点。伍泰接受整治黑皮的意见,但对揭发小煤窑持不同看法。伍泰说小煤窑能长久没事儿,说明它的老板后台硬。他讲述过去的威风史,说做生意累积了千万身家,遇到金融危机,濒临破产。他借高利贷救急,利滚利,拖着一屁股债东躲西藏。看伍泰的落魄相,实在难以瞧出他是风光一时的土豪。

  我说,你要待在这鬼地方?伍泰说,高利贷讨债的可不是吃素的,没钱还,扒一身皮。我喜欢这里,人烟少,最好的藏身处。风光过后,伍泰成了惊弓之鸟,恐惧感缠缠绕绕。我不恐惧,窑工乘酒兴摸罗翠荷的屁股,我用劲掰住咸猪手,对方喊痛求饶。窑工的哥们撸起袖子要替他解围,我拿了酒桌一个空的啤酒瓶向自己的脑袋大力砸去。没说错,砸自己的脑袋。酒瓶哗的碎了,血水沾糊我眼睛。窑工们不敢动一动。在老家打架多了,练就头碎空酒瓶,小儿科。罗翠荷拿来消毒药水及绷带帮我包扎。弄妥后,罗翠荷埋怨我不该冲动,砸破脑袋活受罪。她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丈夫习惯拳打脚踢,施以家暴。罗翠荷身上带着一块块的瘀青,忍无可忍,收拾几件衣物暗地逃离。我说,走法律解决!她说,我累了,不想再跑。他找不到这里。

  证件不全的小煤窑竟变成伍泰和罗翠荷们的庇护之所,我们活在一出戏剧里。伍泰羡慕我能在异乡享受到一个女人的关爱。衣服破了,罗翠荷帮我缝补,床底的臭袜子洗得干干净净,饭菜常会多一些肉片或煮鸡蛋。伍泰沮丧着脸,我问他怎么了,又闭口不言。

  我故意跟罗翠荷开玩笑,离婚后,记着去找东槐村的陈展业,不要错过。罗翠荷没笑,叹口气说,听说黑皮被人捅了,躺在医院抢救。我怔了几分钟,问,抓到人吗?罗翠荷说,他没个正经样,得罪人多。凶手没抓住。

  窑工们来一拨走一拨,闲聊起来讳莫如深。我打定主意离开小煤窑,罗翠荷硬要我发誓不泄露此地。无奈,我答应了。也许伍泰说得对,有的人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慢慢地走出山窝,结果迷路了。

  现在我总算回了老家。陈显和找到我,要带我去他的公司,我也一样迷路了。坐在他的座驾里,道路左拐右转,我脑袋晕沉沉。陈显和把公司开在县城的写字楼里,大厦银灰色的玻璃像矗立的镜子,一面连接一面,照不出我颜同僵尸的脸色。陈显和的办公室挂着两幅油画,据介绍,均是花大价钱拍买而得。他递过一支雪茄,我摆摆手说,不抽这玩意。他跷起二郎腿,叼着雪茄点上,娴熟地吐了口烟,指着茶几倒好的茶水说,尝一尝,几百块的普洱茶,你没喝过。我尝了一口,茶味顺着口腔蔓延。恕我是土包子,实在难分出高价的普洱茶与普通茶叶的区别。按相关逻辑,陈显和撒泡尿就没了几百块。

  陈显和眯着眼说,跟我混吧,包你吃香喝辣。怎么样。我说,找我能干什么,你可想清楚了。陈显和说,活儿轻松,隔段时间你帮我收账。欠债还钱,本来天经地义。有的人借钱不还,成了烂账。我沉吟说,先考虑考虑。陈显和说,记得吗?我也欠你的钱。今天咱把这笔账清了,做人要讲良心。

  三沓崭新的粉红票子整齐地码在我面前,瞧上去大约有三万块。东槐村较早传开陈显和赚的是昧心钱。陈尧私底下说这家伙胆子肥,背地里做六合彩庄家,开赌场,放高利贷。县城的公司只是一个皮包货,充当蒙人的门脸。坊间传闻,几个五大三粗的恶汉帮他收账。陈显和想招我做手下,我没了身份,伶仃地生活在黑色地带。我仿佛看见伍泰挤着劲拚命跑,苦瓜脸通红,我在后面狂追。奇哉怪也!我们跑进一条仄小的隧道,黑暗疾速扑上来,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我说,你什么意思?只记得你欠我三百块,你给多了。陈显和干笑着说,多的当是补贴,一点心意。钱拿回去买点好吃的,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瞧好你,指望你来帮忙。我没拿走所有红钞票,抽出三张塞进口袋,望一眼陈显和,告辞离开。陈显和叼着半截雪茄,面部轮廓硬得犹如冬天结冰的石头。

  我走过县城的广场,阳光温暖惬意。广场上拉起横幅搞扶贫助学捐款活动,我掏出两百放入捐款箱,剩余的钱买了些吃的回去。

  五

  住进小木屋,离墓地近了,夜晚我常在自己的坟墓旁打坐。树上偶尔传出鸟叫声,没什么害怕,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夜空凌乱地散布着星星,像暗藏偷窥欲望的天眼。老人们说,人死后,天上会多一颗星。我坚信,顶着我名字躺进坟墓的无名氏,灵魂未消失。夜色里,有一双眼睛窥视着我。失眠频繁起来,整宿接受神秘眼睛的澹然交流,我触摸不到它。无名氏和我阴阳两隔,相同之处是丢失了身份。他揣着一身谜团,静静长眠。我能感受到那双眼睛表现出不甘心。未摘掉陌生的面具,彼此依旧在黑暗中徘徊。

  我梦见过一张国字脸,浓眉,底下平坦,没有两扇心灵窗户。松弛的皮肤现出灰白,纹路深一道浅一道,仿佛田埂边干裂的泥土。我和国字脸默然相对,鼻子差不多挨到鼻子。倏忽间,脸往后飘移,轻如扬起半空的薄纸,摇摇晃晃。

  陈尧来找我,说村里来了记者,要找我采访。我说,没关系,这事瞒不住。陈尧说,传遍平云镇了。遇见熟人,老打听你的事。老郑叫我转告,想约你谈一谈。

  我问,什么时候?陈尧说,明天上午。对了,你哥叫你搬回去。我说,搬不搬都无所谓,我喜欢这儿。陈尧说,我家里太吵了,我也来挤一挤,住几天。

  按约定的时间,我去镇派出所见民警老郑。天气不好,寒流来一阵又断一阵子。老郑感冒了,眼睛透着红,不停地流鼻涕。他拿纸巾捂住鼻子,说话瓮声瓮气。老郑说,我约你来是问清楚你流浪的情况。我说,我去过不少地方,哪里记得了那么多。老郑说,使劲想,这关系到你的身份恢复。我问,你想知道什么?老郑说,你把你在外的经历讲一遍。我叫你写好材料,你没当一回事吧。我说,有的事儿我不能讲,我答应过朋友。

  老郑扑红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死盯着我的眼睛,像精明的猎人发现了狡猾的猎物。他抹一把鼻涕,说,你不讲明白,别想恢复身份。你是不是犯事了?我说,没犯事,请老郑你相信我。老郑说,我只相信事实。我们会进行调查,你如果有问题,瞒不了多久。

  老郑没丢掉警察的本色。此番情景之下,他有理由保持警觉和怀疑。我无力反驳老郑,对罗翠荷发过的誓言,蹦不出半个字。我愿意做老郑的猎物,竭尽力气奔跑是孤独的体验,有人一路陪伴没什么坏处。

  陈尧情绪不佳。老婆冲他发脾气,起因是晚上戴着鸭舌帽。陈尧说老婆能容忍他白天戴帽子,夜晚死活要拿掉。我一愣一愣地瞅着他说,举报还未搞定?陈尧攥着拳头说,不拉下他狗日的,绝不停手!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大伯提着满篮子酒菜来望牛墩。我们陪他小酌。他见到我,拍拍自己的衣服,表情掠过一丝不自然。我不怨家人,有的事远远超出看生与死。大伯沾了酒,话匣子打开了。说我大哥以前脾气倔,娶回了田春丽,倒服服贴贴。他强调田春丽天生娇气,叫我要学会忍让。我问大伯有没有意中人,陈尧望着他,眼神暧昧。大伯喝下一口酒,憨笑,两颊泛起大片红晕。我说,希望大伯你找到老伴。大伯摆摆手说,不说我。你回来有什么打算,想过没?陈尧说,阿业这人聪明。我想承包鱼塘,搞水产养殖,准备拉上阿业一块儿干。我呵呵笑,说,想法不赖嘛。假如你肯拿掉帽子,我就答应。

  陈尧没理睬,自斟自饮。眼看酒过三巡,大伯掏出一个小物件,光泽金灿,图案是镶嵌精巧云纹的“如意”字样。我认出来了,我爷爷送给俩儿子的金坠。记得大伯的金坠字样为“吉祥”,我一辈子不能忘。大伯解释,这块金坠属于我父亲,去世前交给他保管,叮嘱等到合适时亲手给我。我始料未及,金坠如隐秘的遮羞布,一只手揭开,另一只手又轻掖着遮掩上。

  喝到兴起处,我们三人索性清完了药材酒。大伯醉态毕露,呼着臭酒气,使劲推开我,抓起墙角一把生锈的锄头,叫嚷要去挖了我的坟墓。他略清瘦的脸涨足酒劲,呈赭红色。我拦腰抱住他,硬是不松手。大伯挣扎累了,放下锄头,附着我耳畔喃喃地说,回家,你要回家啊。

  忽而无比酸楚。我强忍着,极力控制快要崩溃的情绪。

  父母的坟地长满杂草,雨水冲塌了坟头。我铲除腿肚高的野草,重新修整。弄妥后,摆上祭品,点着香,恭恭敬敬地跪叩了三个响头。我守着坟墓坐上一夜,不发出声音,怕惊扰父母的好梦,哪怕眨眼工夫。我没跪叩过自己的坟墓,因为我还在阳光下呼吸,但潜意识里又想跪叩冒名顶替的无名氏。

  大伯和陈尧回去的第三天,我用锄头在“我”的墓旁挖了一个能躺下的土坑。失眠一点点地与意志抗衡着,夜晚睡不着,白天我躺进土坑补睡,看天空晴朗,悬着一大朵白云。

  我发现,睡在土坑比木板床舒服。眼前的云朵形状起了变化,一长溜叠挨着一长溜,像建筑物的台阶。我去省城找到当年做尸体鉴定的部门,招牌上字体粗黑阴郁,玻璃门兀然敞开,宛若饥饿的嘴巴。脚下踩着水泥台阶,数了数,一共七级。我走到第六级,停住了。茫然地站了一刻钟,我折身怆惶返回。

  陈尧说过无名氏可怜,死后连名字都一无所知。睡进土坑,我感觉和他拉近了距离,普通得如一对铁哥们挤在木板床。按常理,土坑泥腥重。我伸开四肢,鼻子闻到馊臭的汗水味。无名氏躺久了,没人陪着说说话,他一定会感到寂寞。我开口说话了,试过两三次,从静默到弱似飞蚊声,再到平稳流畅的音量:哥儿们,我来陪你。什么叫缘分,你我相遇到东槐村,这就叫缘分。我叫陈展业,耳东‘陈’,展览的‘展’,事业的‘业’。以后能不能叫这名字,说不准。哥儿们,我知道你委屈,顶着我名字走了。你姓什么,姓李,姓吴,或者姓王?我尽量帮你找回身份。你怕黑吗?结婚没?如果结了婚,有孩子没?家人会挂念你的,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聊上一通后,我恬静地睡着了。土坑的作用胜过催眠曲。我养足精神头,白天躺在土坑看看天空,麻雀鸣叫着飞过。四个角的灿蓝的天幕像电影画面。我看到蒲公英漫山遍野,风一吹,轻盈地飞舞。我拉着罗翠荷的手在山坡上奔跑,追逐投身大地的蒲公英。我们双手轻托住雪白的花绒,抛一抛,嘴巴吹出一道细风,蒲公英如精灵般旋转飘远。

  离开小煤窑的前一夜,我曾写下地址给罗翠荷。东槐村水甜景美,罗翠荷听我讲过多次,说会来瞧一瞧。她脑袋倚挨着我肩膀,静望深沉的夜色。

  六

  我下山回家,大伯去赶墟了。阳光照进院子,满院亮堂堂的。大哥在院里劈好了一垛木柴,他拿着扫帚弯腰扫地上的柴屑。我搬出两张木凳,坐在院子里看母鸡领着小鸡觅食。

  田春丽回娘家养胎了,大伯说她的坏脾气有增无减。我好奇她肚子疼有没有消停,话到嘴边,终究没问。

  大哥忙完活,洗净手坐下,问,补户籍怎样了。记者来了两三趟要采访,村干部叫你做好准备。我说,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办妥。大哥说,明天我去她爸家,跟老丈人学木工活。等孩子一出世,很多地方得花钱。你搬回来吧。我说,我住山上挺好的。大哥说,不行。大伯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我说,大伯我会看着,不会出问题。

  大哥去他岳父家没多久,有人出问题了。陈显和手下的讨债恶汉将欠债者打成重伤,住院不到三天,吐血身亡。事情闹大了,陈显和经营的非法勾当逐一浮出水面。包庇者撤职查办。树倒猢狲散,讨债恶汉被刑拘,陈显和潜逃了。网上通缉他的报道铺天盖地,东槐村的焦点一下子从我身上转移开。

  夜幕中,我爬上村头的老槐树,看到陈显和别墅式的楼房一片漆黑,死气沉沉。陈氏祠堂灯火通明,传来吹锁呐的清脆声响。村中一位百岁老人去世了,家属在祠堂操办斋事。大伯告诉我,老人走得安详,面挂浅笑。

  陈尧骤然摘下了帽子。没戴帽子的陈尧精神抖擞,被遮挡久了的头发现在又被打理成偏分,柔亮帅气。我们去市里挑鱼苗。到站后下车,穿过乘客通道,隔着一面长玻璃瞧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罗翠荷和伍泰。我不敢相信,擦擦眼,站定细看,见伍泰右手环搂住罗翠荷的小蛮腰,像一条柔软缠绵的蛇。俩人挨得没丝毫缝隙。

  陈尧说,走啊,你看什么呢。我问陈尧,知道我名字么?陈尧愣了下,说,叫阿业。你没事吧。我说,叫我全名。陈尧说,陈展业!

  窗外的云向后倒置,上半边遮没了太阳,漏出流苏一样的光线快速移动。车站人声喧嚣,我脑袋瓜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影。在未确定自己能继续叫“陈展业”之前,我得清楚身在何方呢。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470评论 6 50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93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577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76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89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55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41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03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19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39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03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17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13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64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18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11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01评论 2 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