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落乌这一生,最恨的,只有一个字——贼。他恨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如星辰;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太少太少,寥若晨星。他父亲是被贼杀死的。
眼下的这个中年汉子,是个贼。
那么,他自己不是进了贼窝吗?!
“听见了吗?”孟孤云道。何落乌不清楚,听见了什么呢?什么听见了?他觉得孟孤云前言不搭后语,这话,就奇怪了,说得迷迷糊糊的,让人不明其义。他听到的,有孟孤云的话,有犬吠,还有的……
鸦鸣?
“那是……她……在絮语。”孟孤云意味深长断断续续地道。她?还是他?
倏然,孟孤云眉毛一挑,那烟锅在空中胡乱一晃,又似乎是个招式,忽而快,忽而慢;忽而轻盈,忽而稳重;忽而跌宕,忽而平稳。看着孟孤云转笔似的左手娴熟地转着个烟锅,何落乌陡然一起,眼睛瞪得愈来愈大,似乎,孟孤云手上转的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古木萧萧。”
“风雷震九州。”
“龙虎斗京华。”
“御剑如虹。”
“血月震山河!”
“剑斩苍穹!”
……
孟孤云愈说愈激动,他使的招式使得这烟锅鬼魅一般令人眼花缭乱。一杆小小的烟锅,居然,能使得这么大的花样来!何落乌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招式,但是,他在心里一招一招地数着,一共多少招?何落乌怎么数也数不清!——七十二招?八十六招?还是九十七招?唉,孟孤云使得太快太快了,说得也快。是他使得快,还是,说得快呢?不知道,都挺快!
何落乌以前怎么会看到这么厉害的招数呢?!何落乌不禁对眼前这个贼产生着莫大的兴趣。
但是,孟孤云这么一转,绝不只是给何落乌看这些招式。
“啪”的一声,何落乌一拍青木桌,身子往北方飞去!当!一扇带有裂缝的青木门上灰尘扑簌簌朝下涌来,它被一只大手掀开——何落乌的手。
再看孟孤云。他的烟锅早不转了,它,直笔笔地指向北方那扇被掀开的青木门!它定是在何落乌拍桌前停下的。它,暗示了何落乌开门。
这画眉山庄,还有一个树林子。它被那扇青木门藏得好好的呢!它,就躲在那扇门后面。
何落乌面前就是它——一个破败的枯树林。何落乌感到一股如刀的冷风戳来,他又隐隐约约感到一种不大自在,不大自然的感觉。
“乌鸦。”何落乌踏进林子,首先看到的是三两只乌鸦栖息在尘封的大理石墓碑上。
且说何落乌一脚踏进枯木林,看见三两只乌鸦栖息于一块大理石墓碑上……
何落乌脚步没有停,可墓碑上的乌鸦却停在上头呆若木鸡。乌鸦瞥见何落乌,嘎嘎又唱了一两声。
何落乌打量的不是乌鸦,而是,那块墓碑。他从未见过这么老的林子,它大概已有几十年不甘寂寞了罢;他,也从未见过这块墓碑——大大小小的乱石砌成的一个大大的坟头上呈一大理石石碑,只是,上面光秃秃的什么字也没有了。
这是谁的墓?
“好多年了……”何落乌倏然脚步一停,身子赶忙一旋,大刀刷的一拔,刀尖冥冥之中对着一团跳跃的火花——他听到有人在背后低语。
“何落乌先生,咋啦?”一团团青烟自这火中兀自喷涌而出,孟孤云叼着那杆才在手上盘弄过的烟锅,悠然地问到。
“孟庄主,你不觉的,今晚的月亮不圆,也不亮吗?”何落乌心中无端地生出许多恐惧,颤颤抖抖地举着大刀,战战栗栗地道。
“这……正常的。”孟孤云迟疑地道。
“正常?”何落乌大刀举向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朦胧的月光洒向冰冷的大刀,自月下,不难看出那是一把紫电青霜的好刀,“那墓是谁的?”
何落乌突然一问,又听到乌鸦嘎嘎声了。
孟孤云面色一暗,他愤怒地喷出团团烟雾。他思忖道:你算什么东西,敢问这事,庄里没人敢这样把矛头指向我的!没有这样的……
“这你不必问。”
“为何?”何落乌刨根问底。
“因为,今天是你们的忌日!”
孟孤云的这句话着实使得何落乌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何落乌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且说何落乌心下大吃一惊,揣摩二字之意……
“你们?”何落乌刷的将刀尖对向孟孤云的咽喉。
孟孤云讪笑道:“啊?”
何落乌道:“你今天要杀我?”
孟孤云悠闲地转过身去,那火焰已被黑暗淹没,四下黑漆漆的了。
孟孤云道:“进了画眉山庄的外人,还没有活着走出去的呢。”
何落乌心一紧。
弯月冥冥,枯木凄凄。
晚风吹在梧桐树上,好像在叹息。
何落乌离坟头渐渐远去,愈来愈靠近孟孤云。
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他那把大刀的刀背,刀锋上深深留下他的指纹。唉,也不知这刀上留下过多少他的指纹——每回用上这大刀前,他,何落乌,都会这样,盈情脉脉地抚摸着它。
天色已晚,天上见不着一颗星星。
这场决斗总该来的。
孟孤云重新点亮烟锅,星星之火在枯木林里穿梭。林中的枝头上乌鸦栖息,它们,也是要大饱眼福了——马上要有一场精彩的决斗呢。
孟孤云下定决心,今晚,总得打一场,谁教是她的忌日呢。不过,他并不愿意杀死何落乌。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今天是忌日,见血自然是不吉利的。
他这些年不大高兴练武了,年轻时,打多了。
何落乌道:“孟庄主,亮兵器吧。”
他自然害怕,因为孟孤云耍的这些招式太厉害,他怕死。他已把孟孤云的那句话当成真的了。
孟孤云什么东西也没做,只是拿下烟锅,嘴吐吐气,又张了张:“其它东西用不惯。”
言下之意,便是要用一杆烟锅了。
可谁见过有人比武用烟锅的?
可偏偏是这样,何落乌才更惧怕。
何落乌不再等,对着那火光飞过去。
何落乌突然又有自信了!你想,敌人在明我在暗,那不还是占了大便宜了!何落乌对自己说。
可他想得太简单,孟孤云没这么好对付!
且说何落乌月下与孟孤云一战……
孟孤云在枯林里彳亍,那火花,也随其缓缓走动。
何落乌叮叮当当往前拖着一把大刀,在雪地上划下几道疤痕。
枯林寂静无声,但是,此时却更胜有声了。
孟孤云停下来,火光,叮叮当当之音也随其停息。他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却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
何落乌刀子飞快闪动,一把笨重迟钝的大刀,却被他运用地羽毛一般轻快。
孟孤云没有动。
大刀已至。
孟孤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团漆黑中镶嵌着一团火焰。
可是,他听得到。
一个武艺高超的人,他的耳朵,就是眼睛。
铮铮两声,黑暗中擦出点点火花。
孟孤云终于出手了。
何落乌手一麻,刀竟控制不住,向左边歪去!他现在竟连一把刀都拿不稳。
孟孤云没用多少招式,只简简单单一小步——把烟锅一横在胸前。
只简简单单一步,不必再多。
何落乌心中有股失败的滋味,他感到此时的刀竟如一千五百多斤一般沉重!可他知道,自己的刀,不过只有四五百斤!
夜本无声,而现在,何落乌满脑子都是知了的噪音了。
孟孤云淡淡道:“我老了,不跟年轻人斗的。”
何落乌没有理会。
寒光一闪!
寒光一闪!
寒光一闪!
又是一道光,刀光、血影!
黑夜中无声了。
再也没有铮铮声了。
全然是黑暗,只有黑暗。
孟孤云倒在血泊中,烟锅在血泊中如小小船儿漂泊。
孟孤云道:“你……好快的刀!”
冥冥月光,冷冷刀影。
何落乌右手抚摸着刀,刀的边缘溅满暗红的血。
孟孤云没料到何落乌的刀有这么快!
哦!其实,不是他的刀快,只是他的手快了。
同样的刀,却是不一样的手!
他原来右手执刀,可现在,他执刀的手赫然是只左手!
他的左手比右手更快!
孟孤云倒在血泊之中,看到何落乌背后的林子里冒出一丝丝火花。
他笑了。
何落乌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