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歌者生着一头银丝般的长发,和圣女一样。
而据世人所知,生着白发的人,便是被神明所祝福的人。一直以来,拥有白发的人只有圣女。
在歌者的印象中,自己第一次见到圣女,是在六岁时。
他向来对星空最为着迷,每天都会用由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望远镜观测星空。
那些美丽神秘,永远数不完、观不尽的星星,那深蓝色的空灵星空,让他永远着迷。
永远看不透。
而等到他看到现任圣女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看向夜空的必要了。
“原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美丽的星空。”他那时是这么说的。周围的人都不太明白歌者的话,只当是一句玩笑。
圣女深黑的眸子里略透点红,阳光撒下,长长的睫毛便向眼中投出一片好看的阴影。歌者从来没有从除圣女以外的人的眼睛中看出过星空般的神秘、美丽与耀眼。他也从来没有从圣女以外的人的身上感受出过这样的空灵气息。
他感觉这个人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一定是这个样子。他想。
而那时的歌者,对神殿不但不反感,还有几分崇敬。
孩子一定是最爱自己的父母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父母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最初的全世界。
而歌者的父亲在那时是在群众中人气最高的神使,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祭司便就是他了。
但不得不说,命运有时候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给予你所有美好,然后又尽数毁灭。
歌者对那一天的记忆就只有:清晨,自己的父母一同出门,又过了一段时间,神殿的人接他和年仅四岁的扉去参加祭祀。
在祭祀开始的前一刻,他突然蒙住了扉的眼睛。
然后,父母一同喝下毒酒,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
歌者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父母死了,就像自己曾害死的那只蝴蝶。
但他不理解为什么神殿要这么做。
他们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神使啊?
他混混沌沌地又被送回家,而扉却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哥哥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低迷。
她尽力想让哥哥开心起来,不停地做出些以前会逗得歌者哈哈大笑的动作。
而且歌者却越看,越觉得悲哀。
他和扉的长相都更像母亲,但自己的双眼却像父亲。而扉却与母亲极其相似。
现在看来,倒像是母亲在安慰他、逗他笑一样。
他的鼻子一酸,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滴滴答答,全落在了扉的衣襟上。
来到庄园门口,歌者看到了爷爷的马车。
出于礼貌,他向爷爷问了好。而爷爷则用他有着锐利锋芒的眼睛扫了一眼歌者。
“果然是这样毫无意义的泪水。”他虽已年近半百,但那双锐利的双眼却掩盖住了他的真实年龄。虽然经历过太多太多的苦难,但似乎在他的前方一直有着什么较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使他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困苦,都会跨过那些尸骨,大步向前。
“你跟我来。”爷爷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
歌者眨了眨眼,他有些疑惑。
“小姐就交给我吧。”一直站在一边的管家开了口。
歌者点点头,擦干了泪痕,跟着爷爷上了马车。
在这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歌者与他的爷爷并不熟,从小到大,他最多只见过爷爷两次面。祖孙两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轻松的话题可聊。
然后,是爷爷先开了口。
“你觉得你的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歌者抬头,他空洞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年近半百的爷爷脸上。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神使。他是一个好父亲,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歌者说着说着,泪水便不由自主地往下倘。
他的爷爷冷冷地笑了笑。
“母亲呢。”他又问。
“她是一个很温和、很善良的人,她是一个好母亲。”歌者一边抽泣一边说,“再,再没有,那,那个,母亲,亲会比她,比她更,更好,了。”
爷爷看着歌者,皱起了眉。
然后一巴掌打了上去。
啪!
这一巴掌打得歌者完全懵了。爷爷,为什么要打他?
“哭泣是永远不会有用的。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爷爷那张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的脸上只有冷漠。
歌者不敢再哭,只是不时地抽噎几下。
“你刚才说你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的神使、最好的父亲,对吗?”他冰冷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几分情感。
歌者只点点头。
“也许你说的那些都没错。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爷爷然后说道,“他没有记住,自己在作为一名神使的同时,首先是克里斯克尔一族的人。”
“如果他记住了,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明明还是那样毫无情感的声音,但歌者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悲凉。
“为,为什么?”歌者问。
“你知道克里斯克尔家的祖训是什么么?”爷爷反问。
“谋财弃名,善而不过,但从本心。”歌者回答。
“是的。”爷爷点点头,“那么,你明白它的意思么?”
“为了钱财放弃名声,善良却不至于太过,并且遵从你的本心。”歌者回答,“这是,父亲告诉我的。”这么一说,歌者的眼泪便又来了。
“他居然知道啊。”爷爷挑了挑眉,“你说他是个好人,的确,我知道他从小就是个好人。但好人在克里斯克尔家是活不长的。”
“克里斯克尔家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强大的家族,与神殿同在。这,你也清楚吧。”歌者点了点头。
“而同时,过于的强大使得神殿一直以来都对克里斯克尔有着巨大的防备之心。”爷爷的双眼望向了窗外,那双灰蓝色的双眼中有着歌者读不懂的沧桑,“克里斯克尔家出过整整四十五名圣女。几乎所有克里斯克尔家的女孩都成为了神殿的牺牲品。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妹妹。”
“你知道圣女只能活到二十岁吧?”歌者的身体一震,点了点头。
“一个家族,出过如此大数量的圣女,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牺牲。这使得克里斯克尔一直以来都是一脉单传。”爷爷尽量用他最平静的声音叙述着,但却依然有着几分颤抖,“然而神殿的人不但对此持理所应当的态度,还对我们心存警惕。”
“你的父亲的心的确足够好,却没能看清楚这些。”爷爷眯了眯眼,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所以违反了前两条祖训。”
“祖训是以其重要程度来排位的。而你只要违反了前两项,便连命都保不住。”爷爷继续说着,而歌者就一直含着满眼的泪水听着,“这是你父亲被处死的原因,也是克里斯克尔家在这三千年来从未出过一名祭司的原因。”
“而这,也不过是克里斯克尔家悲哀的一部分罢了。”爷爷的声音渐趋平稳,“克里斯克尔家的人,有着对这个世界的强烈好奇心。而你也知道,在这个由神殿统治的世界,好奇心是不被允许的。”
“知道我们克里斯克尔在这么多年都干些了什么么?”爷爷锐利的目光落在歌者的脸上,还没等歌者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们在这一千年里,一直在积攒财产,收购世界各地的矿洞。这是一场有目的性的一代一代的接力赛。我们最后的目的,实际上也不过是能看清这个世界。”
“之所以说是‘这一千年’,是因为我们的确是从一千年以前才开始研究这些的。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来收集世界各地的书籍,那些有成就,自称博士的人。”爷爷继续说,“我们尽我们所能,走着我们的本心之路。这也就是我们祖训的最后一句。”
“神殿不能像管理其他研究组织一样地毁灭我们。于是没有太过刻意地管理。然而他们同样警告我们,不得研究那些有着巨大破坏力的东西。”爷爷冷笑了一下,实际上,他无论怎么笑都冷冷的,“当然,我们就算不研究那些有着破坏力的东西也一样能发现许多有意思的东西。”
“然而,在一百多年前,有人发现了藏于图书馆最深处的,一本描述一种作者心中武器的书。”
“那种武器,名为枪械。”爷爷说道。
歌者抬头,用一种惊惧的眼神望向爷爷。
“你知道这个吧?”爷爷说着,面上带笑,“原本,那种武器只是吸引了那个人,然后,他试着研究了一下。而以那时的科技发展水平,要研究出那种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能研究出个大概。结果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参与研究,还著了书。”爷爷的目光沉稳,“原本,他们只想研究它。结果当那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却一个一个的都想用。”
“神殿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出现了。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拥有了力量,而没有与那力量相等的心性时,他根本无法控制力量,反而是力量在控制他。”爷爷皱眉,“事情很简单。科技基地的一个人离开基地去圣都,结果与圣都的人起了争执。他掏出手枪,指着那个人,本来这是想吓唬一下他,结果却失手杀死了对面的人。”
“真是太简单了。他只是扣动扳机,乒的一声,就带走了一条生命。”爷爷的声音冷漠得让歌者心寒。
“然后,第二天,那时的克里斯克尔家的少爷就被处死了。一如神殿曾对我们做过的无数次警告。”
“而神殿的人带走你的父母,不也很简单么?就这是一句话,什么理由都不用给。”爷爷说着,眼中有着悲哀之情。
歌者依然沉默着。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更多的真相。神殿,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博爱。”爷爷凝视着歌者,“我不会强迫你,想怎么选择是你的事。”
已经来到了码头,爷爷带着歌者下了车,“跟我走,意味着你走上了一条克里斯克尔一直以来所选择的道路。而如果你要离开,就意味着你依然选择相信神殿,相信杀害你父母的人。”说完了这些,爷爷就开始向一艘小船走去。留给歌者的选择时间不多。
歌者站在哪里,他的眼神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然后,他转身向爷爷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他走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