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从屏风外走进来,葛娘见过了先生就绕去厨房准备晚饭。
他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见着个人坐在堂前,不声不响的。走到屏后才见白燕堂低着头,坐在堂前的小木凳上摆弄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帘子。堂前摆着桌大的水坛,种着三四丛睡莲,到夏天傍晚蚊子格外多。他便时不时拿手挥一下裸露的皮肤的皮肤周围。
他真的太白了,秦颂想。
“起风了。”
白燕堂听见他声音,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被帘子撩了起来,又被细微的风吹了回去。他不吭声,拿眼瞧着他,像是不认识一般,一会儿才站起来,拨开帘子,走了出来。
“等一会儿要落雨了。”
他停在睡莲前面,拿手拨了水,细细的看着水里的微小涟漪。秦颂也觉得很有趣似的,也陪他站着瞧着。
“先生今天回来的早了些。”
秦颂稍转过头看着白燕堂,他正当二十岁,连讲话的声音都透着鲜嫩的汁儿似的,年轻的气息和夏天如此契合,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期在乡下第一次遇到的捉泥鳅的秋生。陈家的秋生,爱往林子窜的秋生,晚上敲他窗棂的秋生。
“先生想什么呢?”
白燕堂也转过来看他。
秦颂笑了笑,斜眼望了眼天色,说:“真要落雨了,我们回厅里吧。”
白燕堂跟着他一道往走廊走,管家种义从屏风外走过来,神色匆匆。白燕堂知他们主仆有话要说,便借一步先走了。秦颂也不说什么,他刚拐过十来步外一个曲廊,就听见秦颂用他特有的语调对管家轻轻的说了一句。
“让葛娘换盆花儿吧。”
葛娘大概收到了乡下的时令蔬果和刚宰杀的鸡鸭牲畜,晚餐做的格外鲜美,让因暑气一直纳差的白燕堂都为之食欲大振,吃完又想再添一碗。但碍着做客的礼仪,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难得今晚秦颂也回来的早了些,秦家宅子上下十几口人都聚在一块儿吃了顿晚餐。因着秦颂在,整顿饭都吃的安安静静的。大概今天铺子里真出了什么问题,秦颂虽与平常一般,但白燕堂硬琢磨出来一点不对劲来。他平时爱多动几筷子的野蒿也没瞧见他伸过一次,面前的鸭宝也只动了一块,虽吃完一整碗饭,菜是没怎么用的。白燕堂心里暗嘲大家族的不让人好好吃饭的繁琐规矩的同时也多瞧了主位好几眼,心里咂摸着有什么能让秦家的当家挂心成这样。
白燕堂在秦宅寄居两年又三月余了,见秦颂次数并不多,但好歹摸清了这个家主人的脾性。秦颂这个人很妙。看来是继承了他母亲万氏远山似的疏淡眉眼,一对唇也似柳叶般的薄,真真如水墨画似的人物。遇人却爱带着笑,淡淡的,又似无又似有,仿佛真心和你温存一般,但也让人觉到疏离。虽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但他本身气质就清冷,合着当家后,又无人可与比肩,自然就多出一股子不可逆反的权威来。白燕堂也摸清了这秦家上下,虽都是一带同胞,但真算起来,秦颂身世算是最为凄清,幼年丧父,少年丧母,秦家老主母继续送走大儿子和大儿媳后又接着送走二儿子,不久也撒手西去,只剩下偌大的秦宅由着刚成年的秦颂和长其六岁的小叔,其余都是靠着秦颂祖父的荫功的旁系。秦颂接下秦宅并不意外,那个不着调的小叔白燕堂见过。打隔着两条街的鸦片馆里见着,他躺在烟馆的竹席上,枕着乌黑的项枕,敞着苏绣的暗红大褂,露出苍白的胸膛,一个小厮跪着席边给他点烟,把烟枪顶在他鼻上。那些让他的快活的烟从四处飘出来,又凝在他一双迷醉的眼前。那双眼不似秦先生般疏淡,隔着烟,白燕堂都能觉出艳丽来。他从鸦片馆的小厮手里接过刻字的二十文钱,只看了那位爷两眼,秦家这两位都是远近闻名的好样貌,但白燕堂还是在心里把秦先生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还是秦先生好。
白燕堂想着想着走了神,不注意就盯住了秦颂。秦颂看他目不转睛的看他,颇有几分痴态,心下也生出一点怜惜来。
傍晚种义匆匆赶回来,就是告诉他白家老太爷百德昌病危的消息。这算是寅城要变天了。白家兴盛百年,到百德昌一代已显颓势,加之这二十年白家族内内讧难看,以至于子嗣零落,寅城无人不晓。白老太爷手段狠,也无人不晓,这几十年白家虽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之白老爷子的狠劲儿,在寅城仍是无人能比。
这要是一去了,算是突然,老太爷虽有手段,白家那些子孙可真是没一个扶得上墙的,能当的起家的怕是无人。
但大概秋生不会有这样一身凝脂似的肌肤,这样一双葱样的手。
这样一对桃花般的眼。
白燕堂的眼大概不大灵光,看人的时候总睁着大大的,忽而很微小的眯一下,看起来总有些狡黠的样子,可平常的样子又干干净净的,让人总生出那一刹那的捕捉是错怪的幻觉来,像极了顾恒家养的那只浑身雪白的西洋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