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天色,像要下雨,闷热又潮湿的空气让呼吸粘稠起来,我拖着沉沉的步伐,脑海像倒满浆糊,隐隐约约回放着过去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人头拥拥的街上,忽然看到一位高大的男子,五官活脱脱地如浪漫小说中的描述,轮廓夺目得让人不忍侧面。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就在慢慢步近,身旁的人群渐渐散去——
他的身下,从股沟以下的位置,独独缺了一只右腿,空荡荡的裤筒被风吹得微微轻摆。
男子似乎感到有人在注视,往这边搜索开来,一瞬间,我慌张地转移视线,望向天边。天的那一边,泛着白花花的水光,像天使的泪快要夺眶而出。顿时觉得喉咙一紧。
神啊,当我难以独立行走,你在哪里?
走过一片落地玻璃,看到倒影的自己,蓬头垢面的落泊样,忽然厌恶起来。一把略为沙哑的声音响起:“想剪发吧,要洗头吗?”我看见六号男笑盈盈地站在一块巨型的黑色招牌下,招牌大得像压着他的头顶:Sunshine Salon。
我无力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随便。”
洗好头,六号男利索地将我带到他的位置上,变魔法般从旁边黑色手提皮箱中拿出一把轻巧发亮的银色剪刀,笑嘻嘻地说:“想剪什么样的发型?”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冲六号男大叫:“随便啦,烦死了!”
六号男还是一脸的专业,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就自作主张咯,不过一定帮你剪得漂漂亮亮的!保证——”
他忽然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微地吹气:“让他后悔!”
我浑身像过电一般打了个颤,死命地盯着镜中站在我身后的六号男:很高、骨架很大,身上的衣服像晾在阳台高脚衣架上的布料,被空调一吹,散发出一股肥皂泡泡的味道。
“呵呵,其实呢,失恋并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可爱,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呢?”六号男说着客套话,飞快地舞动他的银剪刀,光影之间,碎发纷飞。
他突然话锋一转:“要不给你说个故事吧?”他不等我答应就自顾说了起来,“嗯……从前有一个秀才,和邻家一位大家闺秀相爱,双方已经到了山无梭,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地步,就在双方正准备结婚的时候,秀才家中有事,需要出远门一趟。
他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往姑娘家赶,家丁却当他外人般拦在了门外,秀才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中急问家人怎么回事,家人见纸包不住火,全盘托出:姑娘已经与另外一位秀才成亲!
此话一出,犹如五雷轰顶,秀才当场晕了过去。
往后的日子,秀才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渐渐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眼看性命也难保。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此时,一位和尚化缘化到了秀才的家门口。他看出了这家人有什么难事不能解决,于是他喝了一口茶,主动问道:“施主,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为难之处啊?”
家人叹了口气,向和尚吐起了苦水......
和尚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放心,这事包在老纳身上,请带我见见秀才。”家人们虽然心存疑虑,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们把和尚带进奄奄一息的秀才房间。
和尚从袋子里拿出一面铜镜,放到秀才面前,秀才微微睁开双眼,看到镜子里面出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海的岸边,浮着一条女尸。”
女尸?我心里打了一个突,感觉后脑勺的空调风越吹越冷,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如片片冰霜落在地面上,化成了湖。
六号男望了望镜中脸色如纸的我,故意压沉声音:
“第一个人走过,望了望,走了;
第二个人走过,觉得女尸可怜,在附近找了块席子铺在她的身上,然后走了;
第三个人走过,见到她实在可怜,就找了一条树杆子,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挖了个洞,把她埋了进去,再立了块牌子,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才平静地离开。
镜中的画面消失了,秀才一脸茫然地问和尚:“不好意思长老,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懂镜中画面意欲何为 ,还望长老不吝赐教。”
六号男忽然停下来,卖起关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脑海中浮现着一具忧伤而苍白的尸体,在海边无依无靠地飘零着。
六号男笑了笑,说:“和尚对秀才说:‘你还不明白吗?女尸是你现在心中之人,你就是那第二个人,上一世你为她铺了席子,她与你展开了一段情缘;但第三个人为她挖了安身之处,她必须要用一生来报答啊!’”
我无语。只感到脑海中那张熟悉的脸,像被雪化为一格一格的裂纹,风一吹,轻轻盈盈地向天边飘散。
他顿了顿,轻轻地说:“有些人,注定要分开;而有些人,注定会在一起。一定会有更好的人在人生路上某个驿站等你的。”
我如鲠在喉,半晌,苦笑着说:“你真的很像Thanatos,希腊神话中的死神,只是轻轻地剪走一个人的一缕头发,就可以把他的灵魂带走。”
六号男哈哈大笑,敏捷地从我头上剪了一小把头发放在手心,问道:“像这样就把哀伤的灵魂带走了对不对?”
我望着镜子中一脸得意的六号男,偷偷地想,神,原来你一直都在。